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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朝臣、宫人中,他鹤立鸡群,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这个气魄慑人的男子,才是我羊献容命定的良人。

  我缓缓走向他,走向我安稳的余生。

  刘曜握着我的双手,默默相望,情意深深。

  在他的瞳孔中,我看见了容光明艳、容颜已老的羊献容,看见了得到一世娇宠的羊献容,看见了幸福微笑、情真意切的羊献容。

  对自己说,无论往后的路有多少风刀霜剑,无论世人如何看待我再嫁匈奴男子、二度为后,无论后世如何评判我这个汉人皇后嫁给胡虏、并且被尊为一国之母,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握着他的手,不再放开。

  此生荣华,由他给予!身后荣耀,由他成就!

  我们面对刘氏列祖列宗,向上苍致敬——

  今日起,羊献容是刘曜名正言顺的妻!是刘曜的皇后!是赵国的皇后!

  礼毕,刘曜携我回寝殿。

  行至半途,不知为什么,忽有一阵眩晕击中我,我天旋地转……

  是他及时揽住我……

  ——

  醒来时,很累,很倦,全身像散架似的,乏力得很,只想继续睡。

  从未觉得这般累,好像所有的精神气儿都随着那一阵眩晕而消失。

  碧浅奔过来,惊喜地笑,“皇后觉得怎样?想喝水吗?”

  我点点头,她端来热茶,亲手喂我喝下。接着,刘曜快步走来,握着我的手,欣喜地笑着。

  他的笑容,虽然充满了喜悦,我却觉得怪怪的,似乎有点勉强。

  原来,我昏睡了三个时辰。

  “太医说没有大碍,只是去年生养嫣儿后没有好好调养,这几个月又寝食难安,忧思攻心,以致五内郁结,这才病倒。只要静养一些时日,便能痊愈,放心吧。”他摸摸我的头,温柔得异乎寻常。

  “当真?”我总觉得哪里不妥,总觉得这次病得不可思议。

  “自然是真的,太医说你醒来就要服yào,碧浅,把yào端来。”

  他服侍我服yào,之后陪我说话,我想去瞧瞧嫣儿,可是yào效很快就上来,我昏昏地睡了。

  此后数日,刘曜、碧浅和几个宫人轮流照料我,体贴周到,好像我是一个重病患者,需要特殊的看护。除了上朝和批折子,他总是守在病榻前,陪我闲聊,为我读书,给我解闷。

  我更觉得不妥,并不是什么大病,他们何至于这么紧张?难道我得了什么重症?

  两次随意提起,碧浅都及时地岔开话题。

  这夜,刘曜宽衣解带,上床后为我掖好锦衾,握着我的手,一笑,“睡吧。”

  我挣脱手,撑起身子,眯着眼瞪他,“陛下有事瞒着我。”

  “哪有事瞒着你?别瞎猜了,太医嘱咐了,你不能胡思乱想,必须早睡。”他轻拍我的脸蛋,想揽倒我,“容儿乖,快睡吧。”

  “这会儿不困,我们说说话。”我使力顶着,不让他扳倒。

  “你想说什么?”

  我解开他的衣襟,轻轻地划着他的胸膛,“如此良辰,陛下舍得这么早就寝吗?”

  刘曜喉间一紧,漆黑如墨的瞳仁顿时定住。

  手指轻抚他的喉结,缓缓往上,摩挲着他的唇,“我们再生养一个孩子,可好?”

  “不可!”他急急道,须臾之后才发觉自己过于激动了,于是解释道,“我意思是说,我们已有四个孩子,足够了。”

  “是吗?”我低头,轻触他的唇,他握着我的臂膀,抬高我的身子。

  我故作凄然地问:“陛下不要我了吗?”

  刘曜将我搂在胸前,怜惜道:“自然不是,我怎么会不要你?你身子还没复原,太医说,你需要静养。来日方长,我们还有下半生。”

  我微微抬身,“不要骗我,我究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他黑睫一颤,痛意在眼中弥漫,“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

  停顿半晌,他终究说出实情。原来,忧思真的会伤身。

  之前几年,我过得舒心、快乐,然而,去年十月生嫣儿,原本就弱的身子就彻底伤了。再者,那时候,靳准作乱,刘曜进兵平阳平乱,我总是担忧、挂心,没有调养好身子,日益损耗,终于倒下。

  我想起,早些年,太医就说过,我的病来源于“忧”。自从十九岁那年嫁给司马衷,便开始情志郁悒,积忧在心,心力损耗;如此十余年,脏腑俱损,身子被掏空了。

  刘曜坐起身,万般疼惜地瞅着我,“太医说,你长年郁悒、忧思,不得纾解,积忧在心,脏腑机能损耗太过,以至于……”

  他哽住,嗓音低哑,似有哭意。

  “太医是不是说,好不了?”我莞尔轻笑,假若病情不严重,他绝不会如此。

  “太医说,这些年你连生三个孩子,伤了根本;去年,你以高龄之身生养嫣儿,损耗极大,身子已虚弱不堪。倘若调养得好,可保三四年寿命。”他沉哑道,语声沉重。

  怪不得生养嫣儿后,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总是气喘得厉害。

  怪不得我卧病的这些日子,他的眉宇间总是忧切郁结,他的眸光总是忧伤而宠溺,他总是长长地叹气,对我千般怜惜、万般恩爱。

  我以手指拂去他的泪水,“这些年,我享尽荣华富贵,椒房专宠,几个孩子也乖巧懂事,我心满意足了。若是不开心,寿命再长,又有何用?”

  “可是,你答应过我,等熙儿长大,有独掌朝政之力,我们就隐居避世,过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他熠熠闪光的黑眸盈满了热泪。

  “我答应你,好好调养身子,陪你活到百岁。”我温柔浅笑,靠在他的肩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理,只想着,活得更久一点、更长一些,可好?”

  “自然好,不许反悔!不许骗我!”刘曜轻抱着我,竟然说出孩子气的话来。

  只是安慰他罢了,假若可以活得长久一点,那自然是好。

  假若不能呢?

  ——

  静养半年,身子骨总算好了一些,却时常觉得气短、急促。

  秋风深凉,吹在身上,广袂好似也染了一层霜意,冷气逼人。枝头的绿叶早已飘零落地,一地的金黄为花苑点染了一抹浓重的色彩,别有一番美色,令人目眩。

  不远处的几株枫树,鲜红的叶子一簇簇的,层层叠叠,如火如荼,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一片飘浮在半空中的艳红晚霞,璀璨炫目,灼人眼目。

  站在窗前呆望良久,我回过神,继续整衣。

  刘曜的袍服都是我收拾、整理,不假手宫人,因为,我是他的妻,理当亲自为他整理衣袍;也因为,已经没有多少时日让我为他做这些贴心、亲密的事。尽管,他总要轻责我,让我不要亲力亲为,应该好好歇着。

  然而,那么多宫人服侍我,我闲来无事,就只能为他整整袍服、收拾折子,间或看折子,再将上奏内容告诉他,他作出批示。这也是为了我们能够时常在一起。

  这身冠冕挂在檀木衣架上,那身上朝时穿的黑色袍服放在床榻上,是浣衣宫人刚送回来的。

  我展开袍服,抚平折角,仔细地检视着,看看是否有破损之处。

  忽然,一双铁臂搂住我,将我抱了个满怀。

  “陛下。”我含笑唤道,无须回头,我也知道是他,因为,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的体味,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

  “跟你说过无数遍了,你就是不听。”刘曜转过我的身子,宠溺地责怪,“你身子才略略好了些,你就急着为我做这些事,不怕累着?不怕我心疼?你再这么cāo劳,我就把你绑起来,让你什么事都做不成。”

  “这些事不费力,我也应该动动手脚、舒展筋骨,是不是?再说,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我环着他的腰身,盈盈笑着,“和大臣们议完事了?”

  他颔首,坐在床沿,揽抱着我,“有你在,朝政上的难事,都不再是难事。”

  我笑道:“我哪里懂朝政,是你早有决断,我凑巧说中罢了。”

  刘曜的鼻尖轻触我的鼻尖,“我的容儿是世间最聪慧的女子,只是,让你伤脑筋、让你累着,我会心疼。”

  我淡然而笑,“我不累。”

  他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腮,“若觉得累,就告诉我,你我之间,再无秘密,可好?”

  我点头,“对了,李大人一事,你如何处置?”

  他面色微沉,语声干脆、决然,“革职,永不录用!”

  史官李大人在书册中记述了一段刘曜与我的对话:

  刘曜问我:“司马衷与我相较,何如?”

  我回道:“无法相较。陛下乃开国明主,司马衷是亡国之君,不能保护妻、子及自身。虽然他贵为帝王,妻子却多次被凡夫武将折辱、废立。当初,臣妾被你虏获时,真的不愿苟活,哪里想到你会立我为后,许我荣华、盛宠?臣妾出身高门望族,见惯了那些三心二意的负心男子,自从嫁给你以后,才知道世间有大丈夫!”

  这段对话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刘曜从未这样问过我,我也从未这样回答过。

  按照他们的想法,我是晋惠帝的惠皇后,被刘曜掳来,只能委身于他。司马衷失智无能,算不得一个好夫君,更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我能够嫁给刘曜,再度母仪天下,甚至椒房专宠,圣眷盛隆至此,是我的福气。如刘曜这样的夫君、帝王,才是为世间女子思慕的大丈夫。

  因此,史官李大人才会凭空写出这样一段记述,为刘曜歌功颂德。

  李大人奉上这段记述,刘曜大怒,当着群臣的面叱责他,群臣震惊。

  之所以震怒,是因为,他知道我清楚我的心思——纵然司马衷比不上刘曜骁勇睿智、有担当有气魄、有帝王之范,但我不会拿他们二人相比较,因为,无法比较,也实无必要。

  虽然刘曜下令,禁止这段对话流传,不许再有这样的记述,然而,这段记述并没有随之湮没,也许是因为某些有心人的口头散播,流传得越来越广。更有甚者,后人在记录这段历史时,记上了这段对话,使之流传千古。

  那是身后事了,我再也见不到后人如何评价我、如何评价刘曜。

  ——

  身为帝王,刘曜仅有我一个皇后,盛宠空前,后宫形同虚设,朝野议论纷纷。

  朝臣纷纷上奏,谏言充裕后宫,广设嫔御,诞育皇嗣。

  每每有这样的折子,刘曜看也不看就扔在角落,不予理会。

  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进谏了,毕竟,我为他诞育三个儿子,之前的侍妾也生了几个儿子,刘氏皇子不算单薄。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逝。

  又是一年春天,紫光殿前的花苑蝶舞蜓飞,花事繁盛。

  春花灿烂,竞相争艳。桃花娇羞多情,杏花孤芳自赏,海棠妩媚勾人,深红,嫣红,浅红,粉红,梨白,洁白,一朵朵的娇花俏丽枝头,迎风摇曳;一片片的云朵飘浮在枝干绿叶上,恍惚间,云朵飘逸地飞转,变成了花海。

  春风吹拂,清香弥漫,熏醉了人。

  我歪坐在铺着软锦高枕的小榻上,和颜望着这美如阆苑仙境的春景,心想着:如此优美,如此繁盛,只是,盛极必衰。

  轻绡般的花朵飘落枝头,花落如雨。却有感慨在心头,人如娇花,终究会凋落;却又不如花,来年开春花会开,人却不知在何处。

  宫娥收集了一些花瓣,装在花篮里,放在我身侧。我轻轻地捧起一掌轻盈若蝶、脆弱如玉的花瓣,一股浓郁的香扑面而来,令人微微不适。

  饮了热茶,我抬眸,看见一人稳步走来。

  身姿高轩魁伟,气度傲世不群,器宇轩昂,这便是我的夫君,刘曜。今日,他只着一袭墨色长袍,广袂与袍角的边缘绣着华贵的金纹;随着步履的行进,袍角飞扬而起,他的微笑也如春阳般温暖、春风般飞扬。

  我已老成这样,而他仍在盛年,面容冷峻,剑眉飞拔,目光慑人。

  他俯身看我,双臂撑在我身子的两侧,圈住我,“此处风大,也不怕着凉?”

  身边的宫娥连忙自请,回殿取披风。

  “陛下怎么这时候得空?”我温柔含笑。

  “总得偷偷懒。”刘曜握起我的手,“手这么凉。”

  话落,他坐在我身后,将我搂在怀中,圈着我的身,为我挡风。

  我靠着他,满心的暖意,问:“孩子们呢?”

  他回道:“先生正给他们上堂,讲解《论语》。”

  “嫣儿呢?”

  “nǎi娘带着她,正教她如何向父皇、母后行礼。”

  “嗯。”我淡淡地应道。

  刘曜低沉的声音分外温柔,“容儿,熙儿已经九岁,再过三四年,他独掌朝政,我们找一个世外清静之地过平淡的日子,只有我们两人,好不好?”

  可惜,上苍不给我更多的时日陪他走完这一生。

  我甜甜道:“好。”

  他抱着我,贴着我的脸颊,十指jiāo握,与我一起看春华绚烂,看眼前的花苑渐渐变成暮春之景,看秋风萧瑟、空庭荒芜,看雪积华顶、琉璃世界……

  心中的话,翻腾了不少日子,我终究说出口,“若有一日,我不能陪你去找世外清静之地,陛下可以应允我三件事吗?”

  四周清寂,只有落花的声音。

  良久,刘曜低哑道:“好。”

  “其一,此生此世,不许你另有所爱;其二,我死后,陛下可再立后,不过必须在三年之后;其三,纵然立后,熙儿纵有千般过错,陛下也不能废黜太子。”我转过头,脉脉地看他,心中酸楚。

  “我都答应你。”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此生此世,我只爱你,也只有你一个皇后。”

  “即便你有心,朝臣也会进谏,要你立后。”

  “我总有法子。”他的拇指抚着我的腮,“近来气色好了,有点红润了。”

  “有吗?”我柔然地笑。

  忽然,刘曜起身,抱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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