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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卷子,已经觉得诧异。一坐下来,提起笔如飞的只是写,好象抄旧作似的。那同乡只完得一篇四书文,他拿来一迭卷子都写好了。忽然停笔,想了想道:‘啊呀,三代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那同乡本是讲程、朱学的,就勃然起来,高声道:‘先生既是名教中人,怎么连三代都忘了?’他笑着低声道:‘这原是替朋友做的。’那同乡见他如此敏捷,忍不住要请教他的大作了。拜读一遍,真大大吃惊,原来四篇很发皇的时文、四道极翔实的策问,于是就拍案叫绝起来。谁知韵高却从从容容笑道:‘先生谬赞不敢当,哪里及先生的大著朴实说理呢!’那同乡道:‘先生并未见过拙作,怎么知道好呢?这才是谬赞!’他道:‘先生大著,早已熟读。如不信,请念给先生听,看差不差!”说罢,就把那同乡的一篇考作,从头至尾滔滔滚滚念了一遍,不少一字。你们想这种记xìng,就是张松复生,也不过如此吧!”震生道:“你们说的不是闻韵高吗?我倒还晓得他一件故事哩!他有个闺中谈禅的密友,却是个刎颈至jiāo的娇妻。那位至jiāo,也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直臣,就为妄劾大臣,丢了官儿,自己一气,削发为僧,浪迹四海,把夫人托给韵高照管。不料一年之后,那夫人倒写了一封六朝文体的绝jiāo书,寄与所夫,也遁迹空门去了。这可见韵高的辞才无碍,说得顽石点头了。”大家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尚秋道:“这是传闻的话,恐未必确吧!”仲涛道:“那章直蜚是在高丽办事大臣吴长卿那里当幕友的。后来长卿死了,不但身后萧条,还有一笔大亏空,这报销就是直蜚替他办的。还有人议论办这报销,直蜚很对不起长卿呢。”震生说:“我听说直蜚还坐过监呢!这做监的原因,就为直蜚进学时冒了如皋籍,认了一个如皋人同姓的做父亲,屡次向直蜚敲竹杠,直蜚不理会。谁知他竟硬认做真子,勾通知县办了忤逆,革去秀才,关在监里。幸亏通州孙知州访明实情,那时令尊叔兰先生督学江苏,才替他昭雪开复的哩!仲涛回去一问令尊,就知道了。”原来尹震生是江苏常州府人,现官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为人戆直敢任事,最恨名士。且喜修仪容,车马服御,华贵整肃,远远望去,俨然是个旗下贵族。当下说了这套话,就暗想道:“这班有文无行的名士,要到我手中,休想轻轻放过。”大家正谈得没有收场,恰好内监试送进硃卷来,于是各官分头阅卷去了。

  且说有一天,子珮忽然看着一本卷子是江苏籍贯的,三篇制义高华典实,饶有国初刘熊风味;经义亦原原本本,家法井然;策问十事对九,详博异常,就大喜道:“这本卷子,一定是章直蜚的了。”连忙邀了尚秋、仲涛来看。大家都道无疑的,快些加上极华的荐批,送到潘尚书那里,大有夺元之望。子珮自然欢喜,就亲自袖了卷子,来到潘尚书处。刚走到尚书卧室廊下,管家进去通报,子珮在帘缝里一张,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靠窗朝南一张方桌上,点着一对斤通的大红蜡,火光照得满室通明,当中一个香炉,尚书衣冠肃肃,两手捧着一炷清香,对着桌上一大堆卷子,嘴里哝哝不知祷告些什么。祷告完了,好象眼睛边有些泪痕,把手揩了一揩,却志志诚诚地磕了三个大头,然后起来。那管家方敢上前通报。尚书连忙叫请子踠进去。尚书就道:“这会你们把好卷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实在拥挤得了不得了,不知道屈了多少好手!老夫弄得没有法儿,只好赔着一付老泪,磕着几个响头,就算尽了一点爱士心了。”说罢,指着桌上的卷子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子珮道:“章直蜚的卷子,门生今天倒找着了。”尚书很惊喜道:“在哪儿呢?”子珮连忙在袖中取出。尚书一手抢去,大略翻了一翻,拍手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会元已经被高中堂定去,只索给他争一争了!”说毕,就叫管家伺候,带了卷子去见高中堂,叫子珮就在这里等等儿。去了没多大的工夫,尚书手舞足蹈地回来道:“好了,定了。”子珮道:“怎么定的?”尚书道:“高中堂先不肯换,给我说急了,他倒发怒,竟把先定元的那一本撤了,说让他下科再中元吧!这人真晦气,我也管不得了!”子珮就很欢喜地出来,告诉大家,都给他道贺。只有震生暗笑他们呆气,自己想江西闻韵高的卷子,光罢给我打掉了。

  光yīn容易,转瞬就是填榜的日子。各位总裁、房考衣冠齐楚,会集至公堂,一面拆封唱名,一面填榜,从第六名起,直填到榜尾。其中知名之士,如姜表、米继曾、吕成泽、叶鞠、杨遂诸人,倒也中了不少。只有章直蜚、闻韵高两人,毫无影踪。潘尚书心里还不十分着急,认定会元定是直蜚、韵高,或也在魁卷中。直到上灯时候,至公堂上,点了万支红蜡,千盏纱灯,火光烛天,明如白昼,大家高高兴兴,闹起五魁来。潘尚书拉长耳朵,只等第一名唱出来,必定是江苏章骞。谁知那唱名的偏偏不得人心,朗朗地喊了姓刘名毅起来。尚书气得须都竖了。子珮却去拣了那本撤掉的元卷,拆开弥封一看,可不是呢!倒明明写着章骞的大名。这一来真叫尚书公好似哑子吃黄连了。填完了榜大家各散,尚书也垂头丧气的,自归府第去了。接着朝考殿试之后,诸新贵都来谒见,几乎把潘府的门限都踏破了。尚书礼贤下士,个个接见,只有会元公来了十多次,总以闭门羹相待。会元公益发疑惧,倒来得更勤了。

  此时已在六月初旬天气,这日尚书南斋入值回来,门上禀报:“钱端敏大人从湖北任满回京,在外求见。”尚书听了大喜,连声叫“请”。门上又回道:“还有新科会元刘。”尚书就瞪着眼道:“什么留不留?我偏不留他,该怎么样呢!”那门上不敢再说,就退下去了。原来唐卿督学湖北,三年任满,告假回籍,在苏州耽搁了数月,新近到京。潘公原是师门,所以先来谒见。当时和会元公刘毅同在客厅等候。刘公把尚书不见的话告诉唐卿,请其缓颊。唐卿点头。恰好门上来请,唐卿就跟了进来,一进书室,就向尚书行礼。尚书连忙扶住,笑道:“贤弟三载贤劳,尊容真清减了好些了。汉上友人都道,贤弟提倡古学,扫除积弊,今之纪阮也!”唐卿道:“门生不过遵师训,不敢陨越耳!然所收的都是小草细材,不足称道,哪里及老师这回东南竹箭、西北琨瑶,一网打尽呢!”尚书摇首道:“贤弟别挖苦了。这回章直蜚、闻韵高都没有中,骊珠已失,所得都是鳞爪罢了!最可恨的,老夫衡文十多次,不想倒上了毗陵伧夫的当。”唐卿道:“老师倒别这么说,门生从南边来,听说这位刘君也很有文名的。况且这回原作,外间人人说好,只怕直蜚倒做不出哩!门生想朝廷快要考中书了,章、闻二公既有异才,终究是老师yào笼中物,何必介介呢?倒是这位会元公屡次登门,老师总要见见他才好。”尚书笑道:“贤弟原来替会元做说客的。看你分上,我到客厅上去见一见就是了。你可别走。”说罢,扬长而去。且说那会元公正在老等,忽见潘公出来,面容很是严厉,只得战战兢兢铺上红毡,着着实实磕了三个头起来。尚书略招一招手,那会元公斜签着身体,眼对鼻子,半屁股搭在炕上。尚书开口道:“你的文章做得很好,是自己做的吗?”会元公涨红了脸,答应个“是”。尚书笑道:“好个揣摩家,我很佩服你!”说着,就端茶碗。那会元只得站起来,退缩着走,冷不防走到台级儿上,一滑脚,恰正好四脚朝天,做了个状元及第。尚书看着,就哈哈笑了两声,洒着手,不管他,进去了。不说这里会元公爬起,匆匆上车,再说唐卿在书室门口张见这个情形,不免好笑。接着尚书进来,嘴不便提及。尚书又问了些湖北情形,及庄寿香的政策。唐卿也谈了些朝政,也就告辞出来,再到龚和甫及菶如等熟人那里去了。

  话说菶如自从唐卿来京,添了熟人,夹着那班同乡新贵姜剑云、米筱亭、叶缘常等轮流宴会,忙忙碌碌,看看已到初秋。那一天,忽然来了一位姓黄的远客,菶如请了进来,原来就是黄翻译,因为母病,从俄国回来的。雯青托他把新印的中俄jiāo界图带来。菶如当下打开一看,是十二幅五彩的地图,当中一条界线,却是大红色画的,极为清楚。菶如想现在总理衙门,自己却无熟人,常听说庄小燕侍郎和唐卿极为要好,此事不如托了唐卿吧,就写了一封信,打发人送到内城去。不一会,那人回来说:“钱大人今天和余同余中堂、龚平龚大人派了考中书的阅卷大臣,已经入闱去了。信却留在那里。”菶如只得罢了。过了三四日,这一天,菶如正要出门,家人送上一封信。菶如见是唐卿的,拆开一看,只见写道:

  前日辱教,适有校文之役,阙然久不报,歉甚!顷小燕、扈桥、韵高诸君,在荒斋小酌,祈纡驾过我,且商界图事也!

  末写“知名不具”四字。菶如阅毕,就叫套车,一径进城,到钱府而来。到了钱府,门公就领到花厅,看见厅上早有三位贵客:一个虎颔燕额,粗腰长干,气概昂藏的是庄小燕;一个短胖身材,紫圆脸盘,举动脱略的是段扈桥,都是菶如认得的;还有个胖白脸儿,魁梧奇伟的,菶如不识得,唐卿正在这里给他说话。只听唐卿道:“这么说起来,余中堂在贤弟面前,倒很居功哩!”说到这里,却见菶如走来,连忙起来招呼送茶。菶如也与大家相见了。正要请教那位姓名,唐卿就引见道:“这位就是这回考中书第一的闻韵高兄。”菶如不免道了久仰。大家坐下,扈桥就向韵高道:“我倒要请教余中堂怎么居功呢!”韵高道:“他说兄弟的卷子,龚老夫子和钱老夫子都很不愿意,全是他力争来的。”唐卿哈哈笑道:“贤弟的卷子,原在余中堂手里。他因为你头篇里用了句《史记·殷本纪》素王九主之事,他不懂来问我,我才得见这本卷子。我一见就决定是贤弟的手笔,就去告诉龚老夫子,于是约着到他那里去公保,要取作压卷。谁知他嫌你文体不正,不肯答应。龚老夫子给他力争,几乎吵翻了,还是我再四劝和,又偷偷儿告诉他,决定是贤弟。自己门生,何苦一定给他辞掉这个第一呢!他才活动了。直到拆出弥封,见了名字,倒又欢喜起来,连忙架起老花眼镜,仔细看了又看,眯花着眼道:‘果然是闻鼎儒!果然是闻鼎儒!’这回儿倒要居功,你说好笑不好笑呢?”小燕道:“你们别笑他,近来余中堂很肯拉拢名士哩!前日山东大名士汪莲孙,上了个请重修《四库全书》的折子,他也答应代递了,不是奇事吗?”大家正说得热闹,忽然外边如飞地走进个美少年来,嘴里嚷道:“晦气!晦气!”唐卿倒吃了一惊,大家连忙立起来。正是:

  相公争yù探骊颌,名士居然占凤头。

  不知来者何人,嚷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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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两首新诗是谲官月老 一声小调显命fù风仪

  话说外边忽然走进个少年,嘴里嚷道“晦气”。大家站起来一看,原来是姜剑云,看他余怒未息,惊心不定,嘴里却说不出话来。看官,你道为何?说来很觉可笑。原来剑云和米筱亭,乡会两次同年,又在长元吴会馆同住了好几个月,jiāo情自然很好了。朝殿等第,又都很高标,都用了庶常。不用说都要接眷来京,另觅寓宅。两个人的际遇好象一样,两个人的处境却大大不同。剑云是寒士生涯,租定了西斜街一所小小四合房子,夫妻团聚,却俨然鸿案鹿车;筱亭是豪华公子,虽在苏州胡同觅得很宽绰的宅门子,倒似槛鸾笯凤。你道为何?

  如今且说筱亭的夫人,是扬州傅容傅状元的女儿,容貌虽说不得美丽,却气概丰富,倜傥不群,有“巾帼须眉”之号,但是xìng情傲不过,眼孔大不过,差不多的男子不值她眼角一睃;又是得了状元的遗传xìng,科名的迷信非常浓厚。她这脑质,若经生理学家解剖出来,必然和车渠一样的颜色。自从嫁了筱亭,常常不称心,一则嫌筱亭相貌不俊雅,再则筱亭不曾入学中举,不管你学富五车,文倒三峡,总逃不了臭监生的徽号,因此就有轻视丈夫之意。起先不过口角嘲笑,后来慢慢地竟要扑作教刑起来。筱亭碍着丈人面皮,凡事总让她几分。谁知习惯成自然,胁肩谄秀,竟好象变了男子对fù人的天职了。筱亭屡困场屋,曾想改捐外官,被夫人得知,大哭大闹道:“傅氏门中,那里有监生姑爷,面皮都给你削完了!告诉你,不中还我一个状元,仔细你的臭皮!”弄得筱亭没路可投,只得专心黄榜。如今果然乡会联捷,列职清班,旁人都替他欢喜,这回必邀玉皇上赏了。谁知筱亭自从晓得家眷将要到京,倒似起了心事一般,知道这回没有占得鳌头,终难免夫鸭矢。这日正在预备的夫人房户内,亲手拿了鸡毛帚,细细拂拭灰尘。忽然听见院子里夫人陪嫁乔妈的声音,就走进房,给老爷请安道喜道:“太太带着两位少爷、两位小姐都到了,现在傅宅。”筱亭不知不觉手里鸡毛帚就掉在地上,道:“我去,我就去。”乔妈道:“太太吩咐,请老爷别出门,太太就回来。”筱亭道:“我就不出门,我在家等。”不一会,外边家人进来道:“太太到了。”筱亭跟着乔妈,三脚两步的出来,只听得院子外很高的声音道:“你们这班没规矩的奴才,谁家太太们下了车,脚凳儿也不知道预备!我可不比老爷好伺候,你们若有三条腿儿,尽懒!”说着,一班丫鬟仆fù簇拥着,太太朝珠补褂,一手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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