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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也,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人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

  边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令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任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进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这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酸痛,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相公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

  “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兄弟两个,哭哭啼啼,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辩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候晚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去相验,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兄弟两个只是苦求。县主发怒道:

  “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慌得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带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兄弟两个道:“爷爷吩咐,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孽真容易,要积yīn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yù一见,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fù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此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大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听了县主明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覆。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讲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两人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过,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chā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fù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明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fù,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尖,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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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赐纩衣缘

  长安回望绣城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首绝句是唐朝紫薇舍人杜牧所作。单说着大唐第七帝玄宗,谓之明皇,在位四十四年,又做了太上皇四年。前二十年用着两个贤相:姚崇、宋璟,治得天下五谷丰登,斗米三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后来到开元末年,二相俱亡,换上两个jiān臣:一个是李林甫,一个是杨国忠,便弄坏了天下,搬调得天子不理朝纲,每日听音玩乐,赏花饮酒,宠幸的是贵妃杨太真,信用的是故人安禄山。身边又宠着几个小人,那小人是谁?乃是高力士、李龟年、朱念奴、黄番绰。这朝官家最是聪明伶俐,知音晓律,每日教这几个奏乐。天子自家按节,把祖宗辛苦创来的基业,一旦翻成升平之祸。后来禄山与杨妃乱政,直教“哥舒翰失守潼关,唐天子翠华西幸”。

  却说玄宗天宝年间,时遇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宿雨初晴。玄宗同杨妃于兴庆池赏玩牡丹,果然开得好,有几般颜色。是那几般?乃是:大红,浅红,魏紫,姚黄,一捻红。缘何叫做一捻红?原来昔年也是玄宗赏玩牡丹时,杨妃倡议在花瓣上掐了一个指甲痕,后来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因此就唤做杨妃一捻红。诗云:

  御爱雕阑宝槛春,粉香一捻暗销魂。

  东君也爱吾皇意,每岁花容应指纹。

  是日天气暴暄,玄宗觉得热渴,近侍进上金盆水浸樱桃劝酒。玄宗视之,连称妙哉。问筵前李白学士何不作诗?李白口占道:

  灵山会上涅盘空,费尽如来九转功。

  八万四千红舍利,龙王收入水晶宫。

  玄宗看前二句,不见得好处,看后二句,大喜道:“真天才也!”不想一个宫娥把这盘樱桃尽打翻在金阶之上,众宫娥都向前拾取。杨妃看了,带笑说道:“学士何不也作一诗?”李白随口应道:

  天仙慌献红玛瑙,金阶乱撒紫珊瑚。

  昆仑顶上猿猴戏,攀倒神仙炼yào炉。

  玄宗龙情大喜,尽醉方休。是年时入深冬,雨雪不降,玄宗偶思先年武后于腊月游玩御苑,恰遇明日立春,传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吃。

  到次日,果然百花尽开,惟有槿树花不开。武后大怒,将槿树杖了二十,罚编管为篱。玄宗想:“武后是个女主,能使百花借春而开,今朕yù求些瑞雪,未知天意肯从否?”遂命近侍,取过一幅龙文笺来,磨得墨浓,醮得笔饱,写下四句道:

  雪兆丰年瑞,三冬信尚遥。

  天公如有意,顷刻降琼瑶。

  写罢,教焚起一炉好香,向天祝祷,拜了四拜,将诗化于金炉之内。可煞作怪,初时旭日曈曈,晴光澹澹,须臾间朔风陡发,冻云围合,变作一天寒气。这才是:

  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

  近侍宫娥来报,天将下雪了。玄宗大喜,即传旨百司,各赋瑞雪诗词以献。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国夫人来,与贵妃三人,于御园合殿筵宴候雪。当时杜甫曾有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

  恐将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见至尊。

  筵前,有黄番绰祇应,会汝阳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终,戏向八姨道:“今日乐籍有幸,供应夫人,何不当头赏赐?”八姨笑道:“岂有唐天子富贵,阿姨无钱赏赐乎?”命赏三千贯,教官库内支领。黄番绰见说,遂作口号道:

  君王动羯鼓,国姨喝赏赐。

  天子库内支,恰是自苦自。

  满殿之人听了无不大笑。那时朔风甚急,彤云密布,只是不见六花飘动。黄番绰又作一首雪词呈上,词云:

  凛冽严风起四幄,彤云密布江天,空中待下又留连。有心通各路,无意湿茶烟。不敢旗亭增酒价,尽教梅发春前,偏令凝望眼儿穿。慢擎宫女袖,空缆子猷船。

  酒至半酣,还不见雪下。玄宗乃行一令,各做催雪诗一首,做得好饮酒,做得不好,罚水一瓯。玄宗先吟道:

  宝殿花常在,金杯酒不干。

  六花飞也未?时卷珠帘看。

  玄宗题罢,八姨吟道:

  宫娥齐卷袖,金铃彩索宜。

  等他祥瑞下,争塑雪狮猊。

  八姨题毕,杨妃吟道:

  羯鼓频击,银筝款款调。

  御前齐整备,只待雪花飘。

  杨妃题毕,黄番绰奏道:“臣作一诗,必然雪下。”口中吟道:

  催雪诗题趱,六花飞太晚!

  传语六丁神,今年忒煞懒。

  黄番绰吟罢,三宫皆大笑。只见内侍宫女争来报道:“这满天瑞雪滚滚飞下也。”玄宗喜之不胜,命卷起珠帘看。但见空中:

  一片蜂儿,二片蛾儿,三是攒三,四是聚四,五是梅花,六是六出。团团滚珠,粒粒似撒盐。纷纷以坠锦,簇簇似飞絮。似琼花片,似梅花莹,似梨花白,似玉花润,似杨花舞。

  当下龙心大喜,命宫娥斟酒,畅饮一回。黄番绰奏道:

  “臣有庆雪口号,伏望吾主听闻。”其诗云:

  瑶天雪下满长安,兽炭金炉不觉寒。

  凤阁龙楼催雪下,沙场战士怯衣单。

  玄宗听了,龙颜怆然道:“军士卧雪眠霜,熬寒忍冻,为朕戍守御贼。朕每日宫中饮宴,那知边塞之苦,今若非卿言,何由知之?”遂问高力士:“即今何处紧要?”力士回奏:“潼关最为紧要。”玄宗问:“是那个把守?有多少军士?”力士奏道:“是哥舒翰把守,共有三千军士。”玄宗就令高力士:“于官库中关取丝锦绢线,造三千领战袍。休要科扰民间。宫中有宫女三千,食厌珍馐,衣嫌罗绮,端坐深宫,岂知边塞之苦?每人着他做战袄一领,限十日内完备。须要针线精工,不许苟且塞责。每领各标姓名于上,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有罚。”力士领旨,关支衣料,于宫中分散。着令星夜做造,不可迟延。分到第三十门阁,乃是会乐器宫女,专吹象管的姚夫人,接了锦绢,取过剪刀来裁剪,因旨意严急,到晚来,未免在灯下勤趱。一边缝纫,一边思想道:“官家好没来由!边关军士自有妻子置办衣服,如何却教宫中制造?这军汉怎生消受得起。”又想起诗人所作军fù寄征衣诗来。诗云:

  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尤夫。

  一封书寄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我想那军fù,因夫妻之情,故寄此征衣,有许多愁情远思。我又无丈夫在边,也去做这征衣,可不扯淡!却又想道:

  “我自幼入宫,指望遭际,怎知正当杨妃专宠,冷落宫门,不沾雨露。曾闻有长门怨云:

  学扫蛾眉独出群,宫中指望便承恩。

  一生不识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就我今日看来,此言信非虚也。假如我在民间,若嫁着个文人才子,巴不得一朝发迹,博个夫妻荣耀。或者无此福分,只嫁个村郎田汉,也得夫耕妻耨,白头相守。纵使如寄征衣的军fù,少不得相别几年,还有团圆之日。像我今日埋没深宫,永无出头日子。如花容貌,恰与衰草同腐,岂不痛哉!”思想至此,不觉扑簌簌两泪jiāo流,欷歔而泣,正是:

  几多怀恨含情泪,尽在停针不语中。

  在灯前转思转怨,愈想愈恨,无心去做这征衣,对灯脉脉自语。忽然高力士奔入宫来,说道:“天子驾幸翠微阁,召夫人承御。”姚夫人即便起身随去,须臾已到阁前。众嫔娥迎着,齐声道:“官人同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姚夫人微笑不答,又有个内侍出来催道:“官家专等夫宴,快些去承恩。”

  姚夫人暗道:“不想今日却有恁般侥幸也!”急到阁中朝见,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宫寂寞,故瞒着贵妃娘娘,特来此地与卿一会,明日当册卿为才人。”姚夫人谢恩道:“贱妾蒲柳陋姿,列在下陈。今蒙陛下垂怜,实出三生之幸!”玄宗命近侍取锦墩,赐坐于旁,姚夫人又谢了恩。方yù就坐,忽报贵妃娘娘驾到。姚夫人听见贵妃到来,惊得没做理会,连玄宗天子也顿然变色道:“卿且往阁后暂避,待朕哄他去了,然后与卿开怀宴叙。”姚夫人依言,踉踉跄跄,奔向阁后躲避,侧耳听着外面。只听得贵妃乱嚷道:“陛下如何瞒着我,私与宫人宴乐?”玄宗说道:“朕独自闲游到此,并无宫人随侍,卿家莫要疑心。”贵妃道:“陛下还要瞒我,待我还你个证据!”

  吩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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