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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4 章

  嫁个丈夫,人也须笑你。你不见戏文里搬的朱买臣?”莫氏道:“会稽太守,料他做不出来,我须不是那没志向fù人。我,他富杀,我不再向他;我穷杀,也不再向他。”说了,他竟自走了开去。莫南轩说不入,见他打了绝板,只得念两句落场诗,道:“不贤不贤!我再不上你门。”去了。

  悍心如石坚,空费语缠绵。

  徒快须臾志,何知汙简编。

  莫氏见没个断,又歇不得手,只得寻死觅活,要上吊勒杀起来。苏秀才躲在馆里,众邻舍去见他,道:“苏相公,令正仔么痴癫起来,相公又在馆里,若有个不却好,须贻累我们。这呈我们也不该管,不好说。如今似老米饭,捏杀不成团了。这须着他不仁,不是相公不义。或者他没福,不安静,相公另该有位造化夫人,未可知。”苏秀才半晌沉吟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无可离,怎忍得?”众人道:“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苏秀才只得说个听他,众人也就对莫氏说了,安了他心。

  莫氏便去见莫南轩商议,莫南轩不管。又去寻着个远房姑娘,是惯做媒的,初时也劝几句:结发夫妻,不该如此。说到穷守不过,也同莫氏哭起来,道:“我替你寻个好人家。”府前有个开酒店的,三十岁不曾讨家婆,曾央他做媒。他就撮合道:“苏秀才娘子,生得一表人材,会写会算。苏秀才养不起,听他嫁,是个文墨人家出来的。”对侄女道:“一个黄花后生,因连年死了父母,,不曾寻亲。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门前还有一个发兑酒店做盘缠。过去上无尊长,下边有奴仆,纤手不动,去做个家主婆。”又领那男子来相,五分银子买顶纱巾,七钱银子一领天蓝冰纱海青,衬件生纱衫,红鞋纱袜,甚觉子弟。莫氏也结束齐整,两下各睃了两三眼,你贪我爱,送了几两聘礼,姑娘又做主婚,又得媒钱,送与苏秀才。秀才道:“我无异说。十年之间,费他的多,还与他去。”也洒了几点眼泪。

  十载同衾苦,深情可易寒。

  临歧几点泪,寄向薄情看。

  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产房屋,只一间酒店,还是租的。一房人,就是他两口儿。莫氏明知被骗,也说不出。

  喜的自小能干,见便,一权独掌,在店数钱打酒,竟会随乡入乡。

  当垆疑卓氏,犊鼻异相如。

  这边苏秀才,喜得耳根清净;那fù人也硬气,破书本,坏家伙,旧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弄得个无家可归了。又得莫南轩怜他,留在家中,教一个小儿子,一年也与他十来两,权且安身。却再不敢从酒店前过。却有那恶薄同袍,轻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苏秀才前妻。有的笑苏秀才道:“一个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个浓泡汉子。”又道:“家事也胡乱好过,fù人要嫁,想是fù人好这把刀儿,他来不得,所以生离,是个没帐秀才。”有笑fù人的道:“丢了秀才,寻个酒保,是个不向上fù人。”又道:“丢了一个丈夫,又捧个丈夫,真薄情泼fù。”城中都做了一桩笑话。苏秀才一来没钱,二来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混了两年,到科举时,进他学的知县,由部属转了知府。闻他因贫为妻所弃,着实怜他,把他拔在前列。学院处又得揭荐,有了科举。

  匣里昆吾剑,风尘有绣花。

  一朝重拂拭,光烛斗牛斜。

  苏秀才自没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读书。常想一个至不中为妻所弃,怎不努力!却也似天怜他的模样,竟中了二十一名。早已闹动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个nǎinǎi让与人,不知谁家女人,安然来受享。那莫氏在店中,明听得人传说,人指搠,却只作不知。苏秀才回来,莫南轩为他觅下一所房子,就有两房人来投靠。媒人不脱门束说亲,道某乡宦小姐,才貌双全,极有赔嫁,某财主女儿,人物齐整,情愿倒贴三百两成婚。苏秀才常想起贫时一个妻儿消不起光景,不觉哽咽道:“且从容。”

  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争许近瑶池。

  却思锦翼轻分日,势逼炎凉泪几垂。

  莫南轩也道不成个人家,要为侄女挽回,亦无可回之理,也只听他。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会试,竟联捷了,殿了个二甲。观政完,该次年选。八月告假南归,县官送夫皂拜客。三十多岁纱帽底也还是个少年进士。

  初到拜府县,往府前经过,偶见一个酒望子,上写清香皮酒。见柜边坐着一个端端正正、嬝嬝婷婷fù人,却正是莫氏。苏进士见了,道:“我且去见他一见,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轿,打着伞,穿着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厢数钱,穿着两截衣服,见个官来,躲了。那莫氏见下轿,已认得是苏进士了。却也不羞不恼,打着脸。苏进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卖我的酒。”身也不动,苏进士一笑而去。

  覆水无收日,去fù无还时。

  相逢但一笑,且为立迟迟。

  我想莫氏之心,岂能无动?但做了这绝情绝义的事,便做到满面欢容,欣然相接,讨不得个喜而复合,更做到含悲饮泣,牵衣自咎,料讨不得个怜而复收。倒不如硬着,一束两开,倒也干净。他那心里,未尝不悔当时造次,总是无可奈何。

  心里悲酸暗自嗟,几回悔是昔时差。

  移将阆苑琳琅树,却作门前桃李花。

  莫氏情义久绝,苏进士中馈不可久虚。乡同年沈举人,有个妹子,年十八岁,父亲也是个进士知府。媒人说合,成了。

  先时下盛礼,蓝伞皂隶,管家押盒,巧巧打从府前过,那一个不知道是苏进士下盒。及至做亲,行奠雁礼,红圆领、银带、纱帽、皂靴、随著雁亭。四五起鼓手,从人簇拥,马上昂昂过去,莫氏见了,也一呆。又听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现成一位nǎinǎi。”心里也是虫攒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

  苦想著孤灯对读,淡饭黄齑,逢会课措置饭食,当考校整理茶汤,何等苦!今日锦帐绣衾,奇珍异味,使婢呼奴,却平白让与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里边。九年苦过,三年不宁耐一宁耐!这些不快心事,告诉何人?所以生理虽然仍旧做,只是:

  忧闷萦方寸,人前强身支。

  背人偷语处,也自蹙双眉。

  所以做生意时,都有心没想,固执了些。走出一个少年,是个轻薄利口的,道:“这婆娘,你立在酒店里,还思量做nǎinǎi模样么?我且取笑他一场。”说买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钱。待莫氏立在柜边,故意走将过去把钱放在柜上,道:“要三斤酒。”莫氏接来一数,放在柜上道:“少,买不来。”恰待抽身过去,那少年笑嘻嘻,身边又摸出几个钱,添上道:“大嫂,怎么这等xìng急!只因xìng急,脱去位夫人nǎinǎi,还xìng急!”

  莫氏做错这节事,也不知被人笑骂了多少,但没个当面笑话他的。听了少年这几句话,不觉面上痛红,闹又与他闹不得,只得打与三斤。少年仍旧含笑去了。回到房中,长吁短叹,叹个不了。

  恼悔差却一着,若出笑话万千。

  到了夜静更深,酒店官辛苦一日,鼾鼾大睡。他却走起,悬梁自缢了。

  利语锐戈戟,纤躯托画梁。

  还应有余愧,云里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边摸摸,不见了人,连叫几声不应,走起来寻,一头撞了死尸。摸去,已是高吊。忙取火来看,急急解下,气绝已久。不知何故,审问店中做工的,说想是少年取笑之故。却不曾与他敌拳,又不曾威逼,认真不得。只得认晦气。莫氏空丢了一条命,酒店官再废几个钱,将来收殓了。

  笑杀重视一第,弄得生轻一毛。

  苏进士知道,还发银二十两,着莫南轩为他择地埋葬。道:

  “一念之差,是其速死。十年相守,情不可没!”那蒋一郎,因逼租惹了个假人命,将原得莫家田产求照管。韩县丞谋署印,讨帖子,也将原得莫家房屋送来。他念莫翁当日择婿之心,立莫南轩少子继嗣,尽将房屋田地与他,以存血食。仍与嗣子说进学,以报莫南轩平日之情。他后历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妻偕老。

  但是读书人,髫龀攻书,齑盐灯火,难道他反不望一举成名,显亲致身,封妻荫子?但诵读是我的事,富贵天之命,迟早成败,都由不得自己。嫁了他为妻子,贤哲的或者为他破妆奁,jiāo结名流,大他学业;或者代他经营,使一心刺焚。

  考有利钝,还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如何平日闹吵,苦逼他丢书本,事生计?一番考试,小有不利,他自己已有惭惶,还又添他一番煎逼;至于弃夫,尤是奇事,是朱买臣妻子之后一人。却也生前遗讥,死后贻臭,敢以告读书人宅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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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太平时节元宵夜,千里灯球映月轮。

  多少王孙并士女,绮罗丛里尽怀春。

  话说东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灯买市,十分富盛。且说在京一个贵官公子,姓张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聪俊,未取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灯,忽于殿上拾得一红绡帕子,帕角系一个香囊。细看帕上,有诗一首云:

  囊里真香心事封,鲛绡一幅泪流红。

  殷勤聊作江妃佩,赠与多情置袖中。

  诗尾后又有细字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

  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蓝后门一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

  张生吟讽数次,叹赏久之,乃和其诗曰:

  浓麝团知玉手封,轻绡料比杏腮红。

  虽然未近来春约,已胜襄王魂梦中。

  自此之后,张生以时挨日,以日挨月,以月挨年。倏忽间鸟飞电走,又换新正。将近远宵,思赴去年之约,乃于十四日晚,候于相蓝后门,果见车一辆,灯挂双鸳鸯,呵卫甚众。张生惊喜无措,无因问答,乃诵诗一首,或先或后,近车吟咏,云:

  何人遗下一红绡?暗遣吟怀意气饶。

  料想佳人初失去,几回纤手摸裙腰。

  车中女子闻生吟讽,默念昔日遗香囊之事谐矣,遂启帘窥生,见生容貌皎洁,仪度闲雅,愈觉动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达情款,生亦会意。须臾,香车远去,已失所在。

  次夜,生复伺于旧处,俄有青盖旧车,迤逦而来,更无人从,车前挂双鸳鸯灯。生睹车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车夫连称:“送师归院去。”生迟疑间,见尼转手而招生。生潜随之,至乾明寺,老尼迎门谓曰:“何归迟也?”尼入院,生随入小轩,轩中已张灯列宴。尼乃卸去道装,忽见绿鬓堆云,红裳映月。生女联坐,老尼侍旁。酒行之后,女曰:“愿见去年相约之媒。”生取香囊红绡,付女视之。女方笑曰:“京都往来人众,偏落君手,岂非天赐尔我姻缘耶?”生曰:“当时得之,亦曾奉和。”因举其诗。女喜曰:“真我夫也。”

  于是与生就枕,极尽欢娱。顷而鸡声四起,谓生曰:“妾乃霍员外家第八房之妾。员外老病,经年不到妾房。妾每夜焚香祝天,愿遇一良人,成其夫fù。幸得见君子,足慰平生。妾今用计脱身,不可复入。此身已属之君,情愿生死相随;不然,将置妾于何地也?”生曰:“我非木石,岂忍分离?但寻思无计。若事发相连,不若与你悬梁同死,双双做风流之鬼耳。”说罢,相抱悲泣。老尼从外来曰:“你等要成夫fù,但恨无心耳,何必做没下梢事!”生女双双跪拜求计。老尼曰:

  “汝能远涉江湖,变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尽终世之情也。”

  女与生俯首受计。老尼遂取出黄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今送还官人,以为路资。”生亦回家,收拾细软,打做一包。是夜,拜别了老尼,双双出门,走到通津邸中借宿。次早顾舟,自汴涉淮,直至苏州平江,创第而居。两情好合,谐老百年。正是:

  意似鸳鸯飞比翼,情同鸾凤舞和呜。

  今日为甚说这段话?却有个波俏的女子,也因灯夜游玩,撞着个狂dàng的小秀才,惹出一场奇奇怪怪的事来。未知久后成得夫fù也否?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灯初放夜人初会,梅正开时月正圆。

  且道那女子遇着甚人?那人是越州人氏,姓张,双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个轻俊标致的秀士,风流未遇的才人。偶因乡试来杭,不能中选,遂淹留邸舍中,半年有余。正逢着上元佳节,舜美不免关闭房门,游玩则个。况杭州是个热闹去处,怎见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词,单道杭州好处,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

  重湖迭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的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时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到凤池赊。

  舜美观看之际,勃然兴发,遂口占《如梦令》一词以解怀,云:

  明月娟娟筛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试华灯,约伴六桥行走。回首,回首,楼上玉人知否。

  且诵且行之次,遥见灯影中,一个丫鬟,肩上斜挑一盏彩鸾灯,后面一女子,冉冉而来。那女子生得凤髻铺云,蛾眉扫月,生成媚态,出色娇姿。舜美一见了那女子,沉醉顿醒,竦然整冠,汤瓶样摇摆过来。

  说那女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那女子走得紧,舜美也跟得紧;走得慢,也跟得慢;但不能jiāo接一语。不觉又到众安桥,桥上做卖做买,东来西去的,挨挤不过。过得众安桥,失却了女子所在,只得闷闷而回。开了房门,风儿又吹,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心里丢不下那个女子,思量再得与他一会也好。你看世间这等的痴心汉子,实是好笑。正是:

  半窗花影模糊月,一段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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