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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6 章

  黄金于道途,逢佳人于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时心里就像是打鼓的一般。等那雨住,越发大了,十二分着急,只得耐心坐着。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脱下在石板上浪着,便问:“府上住在那里?”月华见他问及,心下道:“此人举意了。”假说道:“住在城里,远得紧哩。”生春道:“城门再停一会将闭了,怎生是好?”月华道:“便是。”

  那雨渐渐的小了,一时云开见月。生春把窗子开了,雪亮起来。就听得河口有人走过,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迟一步,也被关在城里了。”月华与生春俱听得的,道:“怎么好?”月华道:“再早晴一刻也好进城,如今没奈何,只得捱到开门方好进去。”柳生春往亭子外一看,地下虽湿,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这fù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边桥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看方便。月华见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东张西望走出亭子,于避静处小遗了。又进内靠着南窗愁怨,想道:“这人不见到来,想是去了。见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来。若得他至诚到底方好。”只见那人踱将进来,道:

  “娘子好了,地下已花干,到开城之时竟好走了。方才桥边豆腐店内起来磨豆,我叩门进去,与他十文钱,浼他家烧了两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这一杯。”月华谢之不已。

  生春放在阶沿上,月华取来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生春取了拿去还他。月华自言自语:“好一个至诚人,又这般用情。”

  好生感念。去了一会,叫道:“小娘子,城门开了,陪你进城去罢。”月华应了一声。生春取了衣服,穿着好了。“请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后奉陪。”竟像《拜月亭》旷野奇逢光景。二人进了城门,月华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云桥边。

  娘子尊居在于何所?”答曰:“一亩田头。”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门首便了。”月华道:“恐不是路,不敢劳。”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间单身行走,恝然而去,也不放心。”二人过了仓桥,不觉已到了门首,月华道:“这边是也。”连忙叩门,似有人答应一般。生春道:“小娘子,告别了。”月华道:“先生且住,待开了门,请到舍下奉茶。”生春道:“不劳了。”一竟走了去。

  只见里边答应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纪一十八岁,唤名淑英,尚未有亲人的。那时节家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来听看是何人叩门。只见月华又叩两下,淑英又问:“是谁?”

  月华道:“姑娘,是我。”淑英问:“是嫂嫂么?”月华道:“正是。”淑英起栓开了,道:“嫂嫂,为何夤夜至此?”月华进门,在灯下与姑娘施礼,道:“一言难尽。”又问:“哥哥可在家么?”

  答曰:“他在馆中。”月华拴了门,拿了灯,进内坐下,道:

  “小使们为何不起来,倒劳动姑娘?”淑英说:“想都睡熟的。

  奴听见叩门,起来相问。若是别人,自然要他去开。见是嫂嫂,故此不叫他们了。嫂嫂果是为何这般时候独自回来?”必有缘故。月华说:“有一个人同我来的。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极,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来与你细说。”二人各自回房。月华展开床帐,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他一灵儿又梦在亭子中,见本坊土地与手下从人说:“柳生见色不迷,莫大yīn骘,快申文书到城隍司去。”醒来却是一梦。想曰:“分明说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这一桩事,还是别家的事?”天明走了起来,姑娘进房叫:“嫂嫂起身了。

  昨夜回来毕竟为何?”月华道:“姑娘,说来好笑。那日天气闷热,我恐哥哥在家要换衣服,一时便要回家。小使叫轿许久不来,我心焦不过,随唤船来,满想到城门边上岸走回家罢。船到门头,天色尚早。走进城来,恐遇亲邻不像体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家也不打紧。那时上岸一进亭子,天雨如注,恰好一个少年撞将进来,见他yù待出去,雨似倾盆,只得上前施礼。初然我还不慌;向后来天黑将起来,十分烦恼,又恐少年轻薄,急也急得死的;向后天晴进节,城门已闭。这番心里跳将起来十分,又恐那人yù行歹事;谁知一个柳下惠,一毫不敢轻薄,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家又去将钱买来茶请我,他把那茶杯至至诚诚放在地下。后来开了城门,他又送我到门首方去。”淑英道:

  “这个人那里人氏?”答道:“问他说住居登云桥。”淑英又问“姓名可知么?”月华道:“说也可笑。方才睡梦里又在亭子上见一老者,自称本坊土地,吩咐手下道:“柳生见色不迷,莫大yīn骘,快申文书往城隍司去。’”淑英道:“这样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孙。”

  二人正在相笑,只见孟家一个小使拿了一只皮箱,一个果品肴馔,道:“亲娘,昨晚正要赶来,到是娘说此时想子到家了,明日早些去罢。故此五鼓就起来,到得亲娘这里。正要进来,见亲娘和姑娘在此说话。我听见说完了,方敢进来。”

  月华道:“方才这些话你可听得全么?”小使道:“亲娘上岸往亭子里坐,遇见姓柳的,都记得的。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岁。亲娘晓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戏文。叫我与亲娘先说一声。”淑英道:“原来如此。待我做一双寿鞋送来。”月华道:

  “你往厨下吃了水饭,回去拜上爹娘,不须记挂。”小使应声厨下去了。月华治妆已毕,着人吩咐些肴果送与丈夫书馆中。

  又作一书云;“母亲寿日,可先撰了寿文好去裱褙,恐临期误事。”王有道见书方才记得,道:“也是不免之事。”晚间就回来宿歇,并不知避雨之事。过了两日,又到书馆坐下。

  月华一日见天下雨,触目惊心,做诗一首以记其事。

  前宵云雨正掀天,拼赴阳台了宿缘。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贞坚。

  写罢,放在房里,不曾收拾,却被淑英看见,袖了回房不提。

  不期过了两日,又是四月中旬到来。王有道回家,打点贺寿礼物,料理齐备。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来,着小使先将寿礼送去。轿子到了,二人别了淑英上轿。淑英笑道:

  “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王有道听见,心下生疑:“这话头十分古怪。yù待要说明白了起身,又恐路远。暗想道:“也罢。回来问妹子便了。”一竟抬到孟家。一进门,有这许多婆婆妈妈事情,为他家收礼,写回帖子,上帐,忙到上午方才上席,散得已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

  次日清早,只别了丈人,竟自回了。回家见了淑英,道:

  “妹子,昨日何说嫂嫂这次不可夜里回来,恐再不能撞着柳下惠了?这话怎么说起?”淑英说:“原来哥哥还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里避雨回家这一件事。”有道说:“妹子,嫂嫂不曾与我说来,你可仔细为我言之。”淑英道:“那日嫂嫂急yù回家,没有轿子,雇船来的。到了门头,天色尚早,恐撞见熟人,坏了体面,上岸在花园门外亭子上坐。不期雨下得紧,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嫂嫂急yù进城,雨又不住,城门又闭,不得已,权在亭中。原来那人是个好人。须臾天晴,他往别处去了。后来五鼓嫂嫂回来,上床去睡,又梦见往亭子上去,见土地说他见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云桥。”王有道不听这一番话也罢,见说: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骂道:“不贤yínfù,原来如此无耻。我怎生容得!焉有鳏男寡女共于幽室,况黑夜之中,不起jiānyín的道理?罢了罢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嫂嫂实不会有此事。不信之时,嫂嫂有诗一首,现写着心事。”

  即时往房里拿了出来,递与哥哥。有道看罢,道:“他在你面上说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这等洗心诗儿。你看看‘拼赴阳台了宿缘’,还是自己要他如此,丑露尽矣!不须为他遮盖,我决要休他。”淑英下泪道:“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问嫂嫂说个明白,便知泾渭。”有道怒吽吽,竟到馆中去了。

  到次日,写了一封书,着家人拿了,送与孟老爹亲手开拆。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与孟鸣时亲手拆开。也不说些别话,只有四句诗,写道:

  瓜田李下自生嫌,拼向邮亭一夜眠。

  七出之条难漏网,另凭改嫁别无言。

  后写“王有道休妻孟月华,某年四月十七日离照”,又画一个花押。鸣时一看,不知其意。女儿为何有离书?月华流泪不言。张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这一节事,不知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鸣时道:“原来如此。又无瑕玷,何必如此?”道:“儿,你不须愁闷。想历久事明。再冷落几日,待我与他讲个明白罢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且说柳生春自从那日回家,埋头窗下。其年正当大比,宗师发牌科考。县中取了,送在府间,到也取了一名。六月间,又得宗师录取一名科举,意出望外。从此钻心进场之事。不移时,年场将近。因丧了妻子,无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fù,又不在行,只得自己备下出场之物。到初八日黄昏,正要进贡院唱名搜简,不想家人天吉一进痧子发起来,业已死了。生春两难之间,道:“且把他权放在床,待我出场来殡葬他罢。”媳fù只得从命。恰好到得贡院中,先点杭州府。柳生春初进科场,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际,一块墨已失下了。心慌撩乱。寻了一回,那里追寻?只得回到号房坐下,闷闷不已,忽见前墨已在面前,心下惊异。天明,题目有了。他初然又难下手,须臾若有神助,信笔而写,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贡院,到家扣门,只见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将起来开门,惊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见天吉,吃了一惊,道:“你活了么?”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来唤我进场说,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时上表于玉帝之前。玉帝即唤杭州夜游神问道果有其事。现今王有道妻子孟月华夫妻离异。玉帝闻奏,即查乡榜中有海宁孙秀才,前月jiān一个寡fù,理当革削,将相公补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远楼下,是小人寻来与相公的。还有许多说话。那今科该中的祖宗执红旗进场,上书第几名。chā白旗进场,上书第几名。那出场的是黑旗,先chā在举子屋上。

  chā白旗的都是副榜。余者没有旗的。”生春听罢不犯女色,满心欢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发了监军。次日往一亩田一访,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为孟月华。嗟叹几声,“且再处着。”走了回来,刚刚三场已毕。

  那柳生春卷子是张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广聘来的推官,名唤申嵩。他逐卷细心认取,恐有遗珠,三复看阅,柳生春卷子早落孙山之外矣。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将三十六卷又加意细看,存下二十四卷。仔细穷研,取定十四卷。正待封送,只见张字十一号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浑在十四卷内。推官看见吃了一惊,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浑在此间。”亲手丢在地下,道:“再仔细一看,不要还有差错。”一卷一卷重新看过,数来又是十五卷。这张字十一号又在里边。想道:“我方才亲丢在地,怎生又在其间?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开。”再看,实是难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评语,送到京考房去。然后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

  时后放榜,张字十一号竟中了第七十一名。

  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门生,中第十一名。那报子往各家报过,未免搜寻亲戚人家,孟鸣时家报得好不热闹。不知孟月华看见反在房中痛哭怨畅,那日不回家也去也罢,着甚来由一个夫人送与别人做了。便提毫笔写曰: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如荼衣垢同苦辛,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祇为穷愁枯,破忧作笑为君娱。

  无端忽作莫须有,将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堪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难自保。

  水流花落雨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还念旧钗裙?

  又曰:

  去燕有归期,去fù长别离。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尔疑。

  撤弃归娘家,在家yù何之?

  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而。

  百病皆有yào,此病谅难医。

  丈夫心反复,曾不记当时。

  山盟并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说那些新中的举人旧规先要见房师,即时参谒。申推官的门子写了七个举人的名姓在那边,寻来寻去这般问,一时间问着了柳家天吉。那门子领到三司所里,同年各各相认。

  内中杭州两名,嘉兴两名,湖州一名,绍兴一名,金华一名,齐齐七个举人。门子引进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齐进来参拜。申嵩留他坐下,道:“七位贤契,俱有抱负,都是皇家柱石,内中那一位是柳贤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门生。”申嵩把他仔细一看,道:“贤契你有何yīn骘之事,可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妆点孟月华许多好处。道:“念门生德薄才庸,蒙老师山斗之恩,提挈孤寒,并没有一点yīn骘。”申嵩道:“不瞒贤契说,佳卷已失孙山外矣,不知怎么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若无莫大yīn骘,焉有鬼神如此郑重乎?”生春道:“门生自小尊奉《太上感应篇》,内中好yín女色是第一件罪过,门生凛凛尊从。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于武林门外亭子中间。不期进去先有一fù在内。

  彼时门生yù出则大雨倾盆,yù进则fù人悲惋。那雨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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