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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2 章

  俗,举止浮嚣,不像个有名的才子。及听他与员外叙话,谈吐亦甚俚鄙。

  三通茶罢,珠川设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辞,就坐着了。

  饮酒间问道:“宅上可有西席,请来一会。”珠川道:“学生止有一女,幼时曾请内兄为西席,教习经书。今小女年已长成,西席别去久矣。”何自新道:“女学生只读四书,未必读经。”

  珠川道:“小女经也读的。”何自新道:“所读何经?”珠川道:

  “先读毛诗,其外四经,都次第读过。”何自新道:“女儿但能读,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见绿鬟在屏边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屏后。瑶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说了两遍。珠川牢牢记着,转身出来,对何自新道:

  “小女正为能读不能解,只毛诗上有几桩疑惑处,敢烦先生解一解。”何自新问那几桩,珠川道:“‘二南’何以无周、召之言,‘邶’、‘鄘’何以列《卫风》之外,《风》何以黜楚而存秦,鲁何以无《风》而有《颂》,《黍离》何以不登于变《雅》,《商颂》何以不名为《宋风》。先生必明其义,幸赐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无言可对,勉强支吾道:“做举业的不消解到这个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说,四书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却只第一句见梁惠王,便解说不出了。”何自新笑道:“这有何难解?”珠川道:“小女说,即云不见诸侯,何故又见梁惠王?”何自新面红语塞。珠川见他局促,且只把酒来斟劝。原来那何自新因闻媒婆夸奖随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话来盘问员外,那知反被小姐难倒了。当下见不是头,即起身告辞。珠川送别了他,回进内室。瑶姿笑道:“此人经书也不晓得,说甚名士?”珠川道:“他既没才学,如何中了举人?”瑶姿叹道:“考试无常,虚名难信,大抵如斯。”正是:

  盗名欺世,装乔做势。

  一经考问,胸无半字。

  自此瑶姿常与侍儿绿鬟笑话那何自新,说道:“母舅但慕其虚名,那知他这般有名无实。”忽一日,接到郗公书信一封,并寄到双鱼珮一枚。珠川与瑶姿展书看时,上写道:

  前承以姻事见托,今弟已为姊丈觅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弟今亲炙其人,亲读其文,可谓名下无虚士。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双玉矣。谨先将聘物驰报,余容归时晤悉。

  瑶姿看毕大惊失色,对父亲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这等草率?百年大事,岂可徒信虚名?”珠川道:“书上说亲读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讷,胸中却有文才。”瑶姿道:“经书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

  说罢,潸然泪下。珠川见女儿心中不愿,便修书一封,璧还原聘。即着来人速赴临安,回复郗公去了。

  且说何嗣薪自在临安别过郗公,即密至富阳城中,寻访到随家门首,早见一个长须老者,方巾阔服,背后从人跟着,走入门去。听得门上人说道:“员外回来了。”嗣薪想道:“随员外我倒见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见?”正踌躇间,只见邻家一个小儿,望着随家侧边一条小巷内走,口中说道:“我到随家后花园里闲耍去。”那邻家的fù人吩咐道:“他家今日有内眷们在园中游玩,你去不可罗唣。”嗣薪听了,想道:“这个有些机会。”便随着那小儿,一径闯入园中,东张西望。忽听得远远地有女郎笑语之声。嗣薪慌忙伏在花yīn深处,偷眼瞧看。

  只见一个青衣小婢,把手向后招着,叫道:“小姐这里来。”随后见一女郎走来,年可十五六岁。你道他怎生模样?

  傅粉过浓,涂脂太厚。姿色既非美丽,体态亦甚平常。扑蝶打莺,难言庄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闲。乱蹴弓鞋,有何急事?频摇绔扇,岂是暑天?侍婢屡呼,怕不似枝吟黄鸟千般媚。云鬟数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来那小姐不是瑶姿,乃郗公之女娇枝。那日来探望随家表姊,取便从后园而入,故此园门大开。瑶姿接着,便陪他在花园中闲步。却因员外呼唤,偶然入内。娇枝自与小婢采花扑蝶闲耍。不期被嗣薪窥见,竟错认是瑶姿小姐。

  当下娇枝闲耍一回,携着小婢自进去了。嗣薪偷看多时,大失所望。想道:“有才的必有雅致。这般光景,恐内才也未必佳。我被郗老误了也。”又想道:“或者是瑶姿小姐的姊妹,不就是瑶姿也未可知。”正在疑虑,只见那青衣小婢,从花yīn里奔将来,见了嗣薪,惊问道:“你曾拾得一只花簪么?”嗣薪道:“甚么花簪?”小婢道:“我小姐失了头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你这人是那里来的?若拾得簪儿,可还了我。”嗣薪道:“我不曾见甚花簪。”小婢听说,回身便走。嗣薪赶上,低声问道:“我问你,你家小姐可叫做瑶姿么?”小婢一头走,一头应道:“正是娇枝小姐。”嗣薪又问道:“瑶姿小姐可是会做诗的么?”小婢遥应道:“娇枝小姐只略识几个字,那里会做诗?”嗣薪听罢,十分愁闷,怏怏走出园门。即日离了富阳城,仍回临安旧寓。心中甚怨郗公见欺,一时做差了事。正是:

  媒妁原不错,两边都认差。

  只因名字混,弄得眼儿花。

  却说郗公在灵隐寺寓中,闻嗣薪已回旧寓,却不见他过来相会。正想要去问他,忽然接得随员外书信一封,并送还原来聘物。郗公见聊物送还,心里大疑,忙拆书观看,书上写道:

  接来教,极荷厚爱。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会过。观其人物,聆其谈吐,窃以为有名无实,不足当坦腹之选。小女颇非笑之。此系百年大事,未可造次。望老舅更为裁酌。原聘谨璧还,幸照入不尽。

  郗公看罢,吃了一惊,道:“这般一个快婿,如何还不中意?

  我既受了他聘,怎好又去还他?”心中懊恼,自己埋怨道:

  “这原是我差。不是我的女儿,原不该乔做主张。”沉吟了半晌,只得去请原媒僧官来,把这话告诉他。僧官道:“便是何相公,两日也不瞅不睬,好像有甚不乐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约婚姻须要两愿。老翁要还他的聘物,若难于启齿,待小僧陪去,代为宛转,何如?”郗公道:“如此甚好。”便袖了双鱼珮,同着僧官,来到嗣薪寓中,相见了,动问道:“足下可曾回乡?怎生来得恁快?”嗣薪道:“未曾返舍,只到富阳城中去走了一遭。”郗公道:“尊驾到富阳,曾见过家姊丈么?”嗣薪道:“曾见来。”郗公道:“既见过家姊丈,这头姻事足下以为何如?”嗣薪沉吟道:“婚姻大事,原非仓卒可定。”郗公道:

  “老夫有句不识进退的话,不好说得……”僧官便从旁代说道:

  “近日随老员外有书来,说他家止有一女,要在本处择婿,不愿与远客联姻,谨将原聘璧还在此。郗老爷一时主过了婚,不便反悔,故事在两难。”嗣薪欣然笑道:“这也何难,竟将原聘见还便了。”郗公听说,便向袖中取出双鱼珮来,递与嗣薪道:“不是老夫孟浪,只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后语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于足下。”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凤钗取出,送还郗公。正是:

  鱼珮送还来,凤钗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这头姻事,闷闷不乐。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见了何郎,便要璧还聘物?又不知何郎怎生见了珠川,便欣然情愿退婚?”心中疑惑,随即收拾行囊,回家面询随员外去了。

  且说那个何自新,自被瑶姿小姐难倒,没兴娶妾续弦,竟到临安打点会场关节。他的举人原是夤缘来的,今会试怕笔下来不得,既买字眼,又买题目,要预先央人做下文字,以便入场抄写,却急切少个代笔的。也是合当的事,恰好寻着了宗坦。原来宗坦自前番请嗣薪在家时抄袭得他所选的许多刻文,后竟说做自己选的,另行发刻,封面上大书“宗山明先生评选”,又料得本处没人相信,托人向远处发卖。为此,远方之人在半错认他是有意思的。他又专一打听远方游客,到来便去钻刺,故得与何自新相知。

  那年会场知贡举的是同平章事赵鼎,其副是中书侍郎汤思退。那汤思退为人贪污,暗使人在外贿卖科场题目。何自新买了这个关节,议价五千两,就是宗坦居间说合。立议之日,汤府要先取现银,何自新不肯。宗坦奉承汤府,一力担当,劝何自新将现银尽数付与。何自新付足了银,讨得题止字眼,便教宗坦打点文字。宗坦抄些刻文,胡乱凑集了当。何自新不管好歹,记诵熟了。到进场时,浑在里边。汤思退闱中阅卷,寻着何自新卷子,勉强批“好取”,放中式卷内。却被赵鼎一笔涂抹倒了。汤思退怀恨,也把赵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乱笔涂坏。赵公大怒,到放榜后拆开落卷查看,那被汤思退涂坏的,却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赵公素闻嗣薪是个少年才子,今无端被屈,十分懊恨。便上一疏道:“同官怀私挟恨,摈弃真才事……”圣旨批道:“主考设立正副,本yù公同较阅。据奏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虽有文名,必须彼此共赏,方堪中式,赵鼎不必争论,致失和衷之雅。”赵公见了这旨意,一发闷闷。乃令人邀请嗣薪到来相会,用好言抚慰,将银三百两送与作读书之费。嗣薪拜谢辞归,赵公又亲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别。

  且说那个何自新,因关节不灵,甚是烦恼。拉着宗坦到汤府索取原银,却被门役屡次拦阻。宗坦情知这银子有些难讨,遂托个事故躲开去了。再寻他时,只推不在家。何自新无奈,只得自往汤府取索。走了几次,竟没人出来应承。何自新发极起来,在门首乱嚷道:“既不中我进士,如何赖我银子?”门役喝道:“我老爷那里收你什么银子?你自被撞太岁的哄了么,却来这里放屁!”正闹间,门里走出几个家人,大喝道:“什么人敢在我在爷门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说我放刁!你主人贿卖科场关节,诓骗人的银子,当得何罪?你家现有议单在我处,若不还我原银,我就到官府首告去。”众家人骂道:“好光棍!凭你去首告,便到御前背本,我老爷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说时,里面赶出一群短衣尖帽的军牢,持棍乱打,何自新立脚不住,一径往前跑奔。奔不上一二里,听得路旁人道:“御驾经过,闲人回避!”何自新抬头看时,早见旗旌招飐,绣盖飘扬,御驾来了。原来那日驾幸洞霄宫进香,仪伏无金,朝臣都不曾侍驾。当下何自新正恨着气,恰遇驾到,便闪在一边,等驾将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闽清县举人何自新有科场冤事控告!”天子在銮舆上听了,只道说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便传谕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复拦驾称冤。好生可恶!着革去举人,拿赴朝门外,打二十棍,发回原籍。”何自新有屈无伸,被校尉押至朝门,受责了二十。

  汤思退闻知,晓得朝廷认错了。恐怕何自新说出真情,立刻使人递解他起身。正是:

  御棍打了何自新,举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变幻,世事稀奇真骇闻。

  却说赵鼎在朝房中闻了这事,吃惊道:“何嗣薪已别我而去,如何又在这里弄出事来?”连忙使人探听,方知是闽清县何自新为汤府赖银事来叫冤的。赵公便令将何自新留下,具疏题明此系闽清县何自新,非闽县何嗣薪,乞敕部明审。朝廷准奏,着刑部会同礼部勘问。刑部奉旨将何自新监禁候审。

  汤思退着了急,令人密唤原居间人宗坦到府中计议。宗坦自念议单上有名,恐连累他,便献一计道:“如今莫若买嘱何自新,教他竟推在闽县何嗣薪身上,只说名字相类,央他来代告御状的。如此便好脱卸在。”汤思退大喜。随令家人同着宗坦,私到刑部狱中,把这话对何自新说了。许他:“事平之后,还你银子,又不碍你前程。”宗坦又私嘱道:“你若说出贿买进士,也要问个大罪,不如脱卸在何嗣薪身上为妙。”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犹薄。

  欺师背师,穷凶极恶。

  何自新听了宗坦言语,到刑部会审时,便依着他所教,竟说是闽县何嗣薪指使。刑部录了口词,奏闻朝廷,奉旨着拿闽县何嗣薪赴部质对。刑部正yù差人到彼提拿,恰好嗣薪在路上接得赵公手书,闻知此事,复转临安,具揭向礼部诉辨。礼部移送刑部,即日会审。两人对质之下,一个一口咬定,一个再三折辨,彼此争执了一回。问官一时断决不得,且教都把来收监,另日再审。嗣薪到狱中对何自新说道:“我与兄素昧平生,初无仇隙。何故劈空诬陷,定是被人哄了。兄必自有冤愤yù申,只因名字相类,朝廷误认是我,故致责革。兄若说出自己心事,或不至如此,也未可知。”何自新被他道着了,只得把实情一一说明。嗣薪道:“兄差矣,夤缘被骗,罪不至死。若代告御状,拦驾叫喊,须要问个死罪。汤思退希图卸祻,却把兄的xìng命为儿戏。”何自新听说,方才省悟,谢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后只从实供招罢了。”过了一日,第三番会审。何自新招出汤思退贿卖关节,诓去银子,反又授旨诬陷他人,都有宗坦为证,并将原议单呈上。问官看了,立拿宗坦并汤府家人到来,每人一夹棍,各各招认。勘问明白,具疏奏闻。有旨:汤思退革了职,谪戍边方,赃银入官。何自新革去举人,杖六十,发原籍为民。宗坦及汤家从人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何嗣薪无罪,准复举人。礼、刑二部奉旨断决毕,次日又传出一道旨意:将会场中式试卷并落卷俱付礼部,会齐本部各官公同复阅,重定去取。于是礼部将汤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复落,复于落卷中取中多人,拔何嗣薪为第一。天子亲自殿试,嗣薪状元及第。正是:

  但有磨勘举人,不闻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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