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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馆,无过在解铺里上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

  在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

  男是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说了不则一蕃,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

  酒务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铃之子,不在话

  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

  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

  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

  索xìng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时来风送

  膝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方,

  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

  《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拾

  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

  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

  受尽千般苦,可怎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

  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

  周秀才道:“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

  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

  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

  秀才道:“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

  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钱在

  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

  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

  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

  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

  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

  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

  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

  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

  “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

  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

  个人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

  与他去罢。”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

  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

  寻将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

  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

  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因家业凋零,

  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

  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

  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

  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

  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现

  在门首。”员外道:“是个什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

  “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

  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

  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

  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

  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

  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

  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够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

  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xìng,只顾着道:“是,

  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

  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

  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

  多少!我财主家心xìng,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

  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

  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

  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

  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

  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更宜,口里便甜如蜜,

  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

  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

  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

  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

  道:便做大红袄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

  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

  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

  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个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

  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

  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

  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

  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

  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

  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

  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

  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

  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

  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

  寿儿也落了好地。”浑家正要问道:“讲到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

  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

  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

  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

  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

  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

  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

  “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

  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

  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还颜开道:“你

  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去了两贯钞,帐簿上

  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吝苦克的,

  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

  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

  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

  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

  我每去罢。”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

  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

  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哄

  住了他,骗了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

  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他周秀

  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

  jiāo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

  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xìng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

  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

  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仆兴儿开了库,带

  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

  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廓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

  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

  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

  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

  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赚他几文,

  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

  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

  喝道:“穷弟子快走开!让我们。”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

  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

  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

  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

  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

  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

  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

  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烧香罢,各

  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

  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家,

  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yào铺,

  牌上写着“施yào”,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铺中,谢那先生。

  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字道:“须记我是陈德甫。”

  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

  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

  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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