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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事相求哩。请您立刻给我送来一斤牛ròu。喂,明白了吧?把不太硬的牛ròu送来一斤。”她订购牛ròu的语声,打破了四周的静寂。

  “哼!一年一度订购牛ròu,还特意那么大喊大叫的,向左邻右舍炫耀一番——‘牛ròu一斤哟!’真他妈是个难缠的母夜叉!”

  大黑边冷嘲,边四脚叉开。咱家没法搭言,便默默地瞧着。

  “才一斤来ròu,这不行!也罢,等送来ròu的时候,立刻吃掉!”仿佛那一斤牛ròu是专为他订购的。

  咱家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说:“这回呀,可真正是一顿丰餐喽。妙哇,妙!”

  “你懂个屁,少啰嗦!讨厌!”说着,他突然用后爪刨起冰碴往咱家头上扬,吓了一跳。咱家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大黑竟从篱下钻了进去,不知去向,大概他是盯上西川家的牛ròu了。

  回到家里,不知什么工夫客厅里已经春意盎然。就连主人的笑声,听来也十分爽朗。咱家有点奇怪,便从敞着门的檐廊纵身窜了过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来有一位陌生的客人。只见此人留着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带家徽的布袍外,还罩了一件小仓①布的短褂,是一副十分规矩和纯朴的穷学生风度。主人的手炉旁和涂了春庆牌油漆的烟盒并排放着一张名片,上写:“谨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由此,咱家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因为半路才听,对宾主对话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但是猜得出,好像与前边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

  ①小仓:日本古时福冈县境内的一个市,产布驰名。

  来客文静地说:“迷亭先生说,一定会妙趣横生,一定要我随他一同前往。所以……”

  “什么?你是说你陪他去西餐馆吃午饭妙趣横生吗?”主人说着,斟满了茶,推到客人面前。

  “这……所谓妙趣,当时我也不大明白。不过,他那个人嘛,总会搞点什么新花样的……”

  “不过,意外得很。”

  主人的意思是:“你领教了吧?”

  咱家正蹲在主人的膝头,啪的一声被敲了头,有点疼呢。

  “又是胡来的恶作剧吧?迷亭爱干那种事。”

  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利亚的故事。

  “是呢!他说‘你想吃点什么新花样吗?’”

  “吃了什么?”主人问。

  “他先看菜谱,胡扯了一通各种菜名。”

  “是在叫菜之前?”

  “是的。”

  “后来呢?”

  “后来他回头望着堂倌说:‘怎么?没有新菜肴?’堂倌不服气,问道:‘鸭里脊和牛排,意下如何?’迷亭先生不可一世地说:‘吃那类俗调①,何须来此!’堂倌不解俗调为何意,做了个怪相,不再吭声。”

  ①俗调:嘲笑庸俗诗句的贬称。

  “那是自然。”

  “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到了法国或英国,可以大吃而特吃‘天明调’①、‘万叶调’②。可是在日本,老一套!真叫人不想进西餐馆。噢,他可曾去过外国?”

  ①天明调:天明年间以与谢芜村为中心掀起的俳坛革新,崇尚绘画的浪漫的风格。

  ②万时调:指万叶集简洁、雄浑风格。这里均用为玩世不恭的戏言。

  “什么?迷亭君何曾去过外国!若是又有钱,又有闲,几时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过,他大约是把今后想去说成了已经去过,是拿人开心吧?”主人想卖弄一下妙语连珠,带头先笑了。客人却毫无赞许之意。

  “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工夫留过洋,不由得洗耳恭听哪。何况,如您所见,他谈起什么煮蚰蜒呀,炖青蛙呀,简直活灵活现。”

  “他是听别人说过吧?扯谎,他可赫赫有名哟!”

  “看来真是这样。”客人边说边观赏花瓶里的水仙,面上罩着淡淡的遗憾神色。

  主人问道:“那么,他所谓的妙趣,不过如此吧?”

  “哪里,这仅仅是个小帽,好戏还在后头哩!”既然主人叮问,东风便又接着说:“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咱们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炖青蛙啦,再怎么馋,也吃不到嘴里。那就掉点价,吃点橡面坊丸子①如何?’因为他说和我商量,我便随声附和地说:‘那好吧!’”

  ①橡面坊丸子:橡面坊,指日本派俳人兼记者安藤橡面坊。冈山县人。本名拣三郎。著有《深山柴》。牛ròu洋葱丸子的语序稍一变动,与橡面坊丸子谐音,又是迷亭的玩笑。

  “哼!橡面坊丸子?绝!”

  “是啊,太绝啦!不过,迷亭先生说得太认真,当时我还没有醒悟哩!”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

  “后来怎么样?”主人漫不经心地问。对于客人的致歉丝毫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他喊堂倌:‘喂,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堂倌问道:‘是牛ròu洋葱丸子吗?’迷亭更加一本正经地订正说:‘不是牛ròu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嗯?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吗?’当时我也觉得有点稀奇。可是迷亭先生却十分沉着,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更何况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去过外洋,便为他帮腔,告诉堂倌说:‘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堂倌又怎么样?”

  “堂倌嘛,现在想来,可真滑稽,也够可怜的。他寻思了一会儿,说:‘非常对不起,今天不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ròu洋葱丸子,倒能做出两份。’迷亭非常遗憾地说:‘罢……好不容易跑到这儿来,那就太没意思了。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弄两盘给我们品尝吗?’他jiāo给堂信两角银币。堂倌说:‘那就不管怎样,去和值班厨师商量一下吧!’于是,他进屋去了。”

  “看来,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喽。”

  “不多时,堂倌走来说:‘还正赶巧。若点这个菜,可以给您做。不过,时间要长一点。’迷亭先生真够沉着,说:‘反正是新正大月,闲着没事儿,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说边从怀里取出香烟,咕嘟嘟喷起烟雾。没办法,我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来读。这时堂倌又进屋商量去了。”

  “太费周折!”主人往前凑了凑,那股劲头,宛如在读战地通讯。

  “后来,堂倌又走了出来,样子很可怜地说:‘近来橡面坊丸子脱销,去过龟屋商店和横滨山下町十五街外国食品店,都没有买到。一时太不凑巧……’迷亭先生瞧着我,一再地说:‘多糟糕!好不容易来的。’我也不该沉默,便帮腔说:‘太遗憾啦!不胜遗憾之至!’”

  “诚然。”主人也赞同地说。至于什么叫‘诚然’,咱家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堂倌也觉得怪遗憾的,便说:‘改日有了材料,再请各位先生赏光。’迷亭问他想用什么做材料?堂倌哈哈大笑,并不作答。迷亭追问道:‘材料是日本派①的俳句诗人吧?’堂倌说:‘嗳,是的。正因为是那玩艺儿,所以,近来去横滨也没有买到,实在对不起。’”

  ①日本派:俳句诗人正冈子规以《日本》报为阵地革新俳风,提倡写生,被称为“日本派”。子规的门生有橡面坊。

  “啊,哈哈……原来谜底在这儿。妙!”主人不由地高声大笑,双膝颤抖。咱家险些摔了下去。可主人还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来,主人是了解到深受安德利亚之灾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变得开心了。

  “后来,我二人走出门去,迷亭先生得意地说:‘怎么样,玩笑开得不坏吧?橡面坊丸子,这个笑料还有趣吧?’我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我要告辞。其实,因为早已过了午饭时间,肚子太饿,受不住了。”

  “难为你啦!”主人这才表示同情。对此,咱家也并不反对。一时谈话中断,咱家的喉头响声传进主客二人的耳鼓。

  东风君咕噜一声将凉茶一饮而尽,郑重地说:

  “老实说,今日登门造访,是由于对先生略有所求。”

  “噢,有何吩咐?”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装腔作势。

  “您知道,我是爱好文学和美术的……?”

  “好哇!”主人在顺水推舟。

  “前几天,一些同行聚首,创立了朗诵会,每月聚会一次,今后还想继续办下去。第一次聚会,已经在去年年末举行过了。”

  “请问:所谓朗诵会,听起来仿佛是有节奏地宣读诗文之类。究竟怎样进行?”

  “先从古典诗开头,逐渐地,还想朗诵同人作品。”

  “提起古典诗,莫非有白乐天的《琵琶行》吗?”

  “没有。”

  “是与谢芜村①的《春风马堤曲》之类吗?”

  ①与谢芜村:大阪生人,本姓谷口,江户中期著名俳句诗人兼南画大家。自由诗《春风马堤曲》格调高雅、抒情,受正冈子规推崇。

  “不是。”

  “那么,朗读些什么?”

  “上一次朗诵了近松①的殉情之作。”

  ①近松门左卫门:日本江户中期古典剧本著名作家。原名杉森信盛,号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代表作有《国姓爷合战》、《曾根崎殉情》等。

  “‘近松’?是那个唱‘净琉璃’①的近松吗?”

  ①净琉璃:又名“义大夫调”。元禄时期,竹本义大夫将流行各地的曲调集其大成,与近松门左卫门共同创建了“人形净琉璃”这种新型民族戏曲。

  没有第二个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准是那位戏曲家。主人还问,咱家觉得他真愚蠢透顶。可他毫未察觉,还亲昵地抚摸咱家的头哩!反正就是这种世道嘛。有人硬是以为斜眼女人是在对他调情。那么,主人这一星半点的误差,也就不足为怪了。那就任他抚摸去吧。

  “是的。”东风君应了一声,便观察主人的面色。

  “那么,是由一个人包干朗诵呢?还是定出一些角色?”

  “是定出些角色,轮流朗读。我们的宗旨是,必须以同情剧中人物、发挥人物个xìng为主,并且也讲究手势和身段。要逼真地表现那个时代的人物。不论小姐或小伙计,都要演得像zhēn rén上台。”

  “那么,这不是和唱戏一样吗?”

  “是的。只差不穿戏装,不设布景。”

  “恕我失言。能演得好吗?”

  “这……我想,第一次是成功了的。”

  “那么,你所谓第一次表演的殉情之作……”

  “就是船老大载着乘客去芳原①……”

  ①芳原:又称古原,江户(现东京)的烟花巷。

  “好大的场面呀!”不愧是教师,他微微晃了一下头,从鼻孔里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际,向双颊袅去。

  “不,场面也不太大。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夫、窑姐、女侍、老鸨、总管①。”

  ①总管:妓院的账房。

  东风君可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是,主人听了窑姐二字,不禁面色一沉。他对于女侍、老鸨、总管这些行话,似乎认识模糊,便首先提问:“所谓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吗?”

  “还没有仔细研究。不过,女侍,指的是茶馆下女;而老鸨,大约是jì nǚ卧房里的陪姑吧!”东风君刚才还说什么要演得活灵活现,要模仿人物的腔调,可他对什么是女侍、什么是老鸨,好像还不大了解。

  “不错,女侍乃寄身于茶馆的红颜,老鸨是起居于娼家的女士。其次,所谓总管,指的是人?还是特定场所?如果是人,是男?还是女?”

  “我想,大概指的是男人。”

  “掌管什么事呢?”

  “这,还缺乏过细的了解。马上调查一下吧!”

  我想,照这样问答下去,一定是牛头不对马嘴,便扫了他们一眼。出乎意料,主人竟意外的严肃。

  “那么,朗诵者除你而外,还有些什么人?”

  “各种人才都有。法学士K君扮窑姐,蓄着小胡,说的都是女人娇滴滴的道白,那才绝哪!而且有一个情节,窑姐要大发脾气……”

  “朗诵时也要发脾气吗?”主人担心地问。

  “是的。总之,表情很重要。”东风君说。他总是一副文人风度。

  “那么,脾气发得逼真吗?”主人问得绝妙。

  “首次登台就能演好发脾气,可有点要求过高啊。”东风回敬了绝妙的回答。

  “那么,你扮演什么角色?”主人问道。

  “我扮演船老大。”

  “咦?你扮演船老大?”主人话里话外是说:你能扮演船老大,我就能扮演花街总管。

  立刻,东风直言不讳地挑明:

  “您是说我不配演船老大吧?”他并没有怎么生气,仍以文静的口吻接着说:“就怪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开的会,竟虎头蛇尾地告吹。原来,会场隔壁住了四五名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儿探听到消息,知道当天有文艺朗诵会,就在窗外偷听。我用假嗓扮演船老大,总算定了调,以为这样演去准成。正演得起劲儿,唉,大概是身段扭动得过火了吧,耐心偷听的女学生们一下子哗然大笑。我又吃惊,又扫兴。台词一打断,就再也接不上了,只好就此散场。”

  声称成功的第一次朗诵会竟然如此,那么,想象失败时更将是何等惨状,真叫人忍不住好笑。不知不觉喉头又呼噜噜地作响,主人更加温柔地抚摸咱家的头。嘲弄者却受到被嘲弄者的爱抚,这可是幸运,不过,总有些不够开心。

  “这可是大不幸啊!”主人在这新正大月,竟说起丧气话来:

  “我们想从第二次起,更奋发图强,把会开得更加盛大,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才前来造访。坦率地说,我们想请您也入会,请大力支持……”

  “我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脾气的呀!”持消极态度的主人立刻谢绝。

  “不,您不会发脾气也行嘛!这是赞助者花名册……”说着,他打开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本,展开一页,放在主人面前。“请在这上面签名盖章。”

  咱家一瞧,全是当今学者名流的名字,写得端端正正,排列得整整齐齐。

  “啊,倒不是不想当个赞助人。只是,不知道负有什么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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