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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落后的。“苦沙弥兄的解释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尔今,是教育人们不要忘我,完全翻了过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被我字占据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片刻太平,永远是水深火热的地狱。若问天下的良yào是什么?再也没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谓‘三更月下入无我’,①就是吟咏这种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对人亲热,也有欠自然。连英国自吹的‘绅士’行为,也意外地强化个人意识。听说英国国王去印度旅游时,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没有意识到天子在场,以至拿出本国吃法,将手伸到盘子里去抓马铃薯吃。后来他们满脸涨红,羞愧难当。而英王却佯装不知,也伸出两个指头在盘子里抓马铃薯吃……”

  ①三更月下入无我:中国禅僧偃溪广闻的诗句:三更月下入无何。无何,即乌有乡,意为无心心境。

  寒月问道:“这便是英国情趣吗?”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主人补充说,“也是英国,有一个大兵营,团部士官曾多人宴请一名下士。餐毕,端来了玻璃瓶装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对宴会生疏,竟嘴对嘴地喝干了瓶中水。于是,团长边祝福下士身体健康,边将洗指钵里的水一饮而尽。据说同桌的士官也都争先恐后地举起洗指钵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还有这样的笑话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说:“卡莱尔①第一次谒见英国女王时,由于这位先生是个不谙宫廷礼节的怪物,突然说了声:‘可以吗?’便噗嗵一声在椅子上落坐了。这时,站在女皇身后的众多待从和宫女都嗤嗤地笑起来。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于是,女王对身后的人们嘀咕了几句,众多待从和宫女转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莱尔才没有丢面子。竟有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

  ①卡莱尔:(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国作家、历史家、哲学家。

  寒月简评曰:“既然是卡莱尔,即使众人都垂手而立,说不定他也满不在乎呢。”

  “关怀人者的个人意识倒是可敬。”独仙进一步说:“不过,正因为是个人意识,想关怀别人也很吃力呢。可怜!常人说:随着文明进步,杀机就会消失,个人之间的jiāo往就会变得斯文,这就大错而特错了。自我意识这么强,怎么会平安无事呢?不错,冷眼看来,很像甚是平安无事的样子,然而,相互之间却极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双方扭成一团,一动不动的样子吧?从旁看来,多么平平安安,但是,双方的内心里岂不怦怦在跳吗?”

  讲话轮到迷亭的头上了。“就说打架吧!从前打架是以暴力进行压迫,反而不犯罪;迩来变得非常巧妙,这更是由于个人意识增强了的缘故。培根①说过:‘顺从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战胜大自然。’今日争斗,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产物,这可有点奇怪,恰如柔道一样:想的是利用敌人的力量消灭敌人……”

  ①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国哲学家,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

  “还和水力发电一样。顺着水力,发挥巨大的作用……”寒月一开口,独仙立刻接下来说:

  “所以呀,‘贫为锁,富为链,忧为网,喜为绊。’才子死于才,智者败于智。像苦沙弥这样脾气暴躁的人,只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会窜出去,中了敌人的jiān计……”

  “对呀。对呀!”迷亭拍手叫好时,苦沙弥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说:“不过,人们不会那么如愿以偿吧?”全场人听了,一同大笑起来。

  迷亭问:“不过,像金田老板那种人,会因何而亡呢?”

  独仙说:“老婆因鼻子而毙命,老板因罪孽而丧生,下人因充当密探而消亡。”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没有见过,无从说起……不过,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撑死,或是喝死之类吧!总不至于因恋爱而死的。弄不好,说不定会像坐过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样死于路旁哩。”

  “那可太惨了。”东风因为献上过新体诗,立刻提出抗议。

  独仙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似的,不住口地说:“所以,‘处处不失善良心’这句话很了不起。不入这种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哟!”

  迷亭说:“你别那么神气!像你这号人,说不定在电光影里两脚朝天而丧命呢。”

  主人说:“总之,在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腻了。”

  迷亭立刻一语道破:“死吧!不必客气。”

  主人混犟犟的说:“死,更不情愿。”

  寒月说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来时,无人深思熟虑而后生;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

  这时节,惟有迷亭才能应答如流:“这就像借债时漫不经心地把钱借到手,到了还钱的时候却心疼起钱来。”

  独仙却以飘飘yù仙的姿态说:“如同借债不想还钱的人才幸福,同样,视死如归的人也是幸福的。”

  迷亭说:“照此说来,干脆,厚颜无耻便是悟了道?”

  独仙道:“是呀!这就是禅语中所说:‘铁牛面者铁牛心;牛铁面者牛铁心。’”

  迷亭问:“那么,你就是这号人的标本?”

  “倒也不是。不过,以死为苦,这是人类发明了‘神经衰弱’以后的事。”

  “的确。像你吧,怎么看怎么像出现神经衰弱症以前的天民。”

  迷亭和独仙言来语去,不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时,主人却对寒月和东风频频抨击文明。

  “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这是个问题!”

  “不成问题。借钱非还不可。”

  “喂,讨论嘛,别吭声,听着。正如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一样,怎样才能长生不死,也是个问题,不,已经成了问题。发明炼金术,正是为了这个,一切炼金术都失败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这已经清楚了。”

  “远在发明炼金术以前,这一点就清楚了。”

  “喂喂,讨论嘛,别吭声,你听着。懂吗?当明确了无论如何也非死不可时,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

  “咦?”

  “反正得死,怎样死才好呢?这就是第二个问题。‘自杀俱乐部’,就是命运注定将和这第二个问题同时诞生。”

  “的确。”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却更痛苦。神经衰弱的国民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从而,为死而受苦。并非怕死才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才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听天由命的过程中惨遭社会的杀戮。然而,有点个xìng的人,不会满足于社会上那种零刀碎割式的残杀,必然要对于死亡方式进行种种探讨之后,提出一个崭新的妙计。因此,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自杀者无不依照独家发明的方式辞别人间。”

  “那可够热闹的了。”

  “会的。一定会的。亨利·阿瑟·琼斯①写的剧本里,就有一个一贯主张自杀的哲学家……”

  ①亨利·阿瑟·琼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英国戏剧家。作品有《马尔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说谎者》等。

  “他自杀了吗?”

  “遗憾得很,他并没有自杀。不过,今后再过一千年,一定会全都采取自杀方式的。万年以后,提到死,人们就会想到,除了自杀,是不存在死亡的。”

  “那还了得!”

  “会的,一定会的。这样一来,对于自杀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为一门科学。诸如落云馆那样的中学,就会讲授自杀学,作为一门正课代替lún理学。”

  “妙极了。我几乎想去旁听哪!迷亭先生,苦沙弥先生的高论,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到了那时,落云馆的lún理学教师会这样说吧:‘诸君,不许墨守所谓公德这种野蛮作风。作为世界青年,诸君首先要重视的义务是自杀。这等于说:己为所yù,施之于人。因此,为了扩大自杀效益,还可以进行他杀。尤其眼前那个穷酸臭的珍野苦沙弥先生,只见他活得十分痛苦,要争取早一天杀了他,这便是诸君的义务。诚然,与往昔不同,尔今乃是开明时期,因此,不能再干那种舞刀弄qiāng或飞箭投矢等卑鄙手段,只能凭着高尚的讽刺技巧开开玩笑而置人于死地,这既对本人修好积德,也是诸君的荣誉。’……”

  “讲演实在太动人了。”

  “还有比这更动人的哩。现代警察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为首要目的。但是,将来到了那一天,巡警就会抡起打狗的棍棒,到处打杀天下公民……”

  “为什么?”

  “为什么?如令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靠警察来保护;到了那时,因为国民活得痛苦,警察以慈悲为怀,才予以格杀的。当然,心眼快当些的人大多都已经自杀;要警察动手杀死的家伙们只有优柔寡断的人、缺乏自杀能力的白痴,或是残废。并且那些自愿被杀头的人都在门口贴上一张纸条。唉,只要写清:‘有男(或女)自愿被杀’,贴在门口,警察在适当的时候巡逻到此,就会立刻应约处理的。尸体吗?照例由巡警拉车去拾掇。还有更有趣的事哪……”

  东风非常激动地说:“先生的笑谈,说起来就没个完喽!”

  独仙又捻着他那缕山羊胡慢条斯理地分辩道:“若说笑谈,也算是笑谈;不过,若说是预言,也许就是预言。不彻底掌握真理的人,总是被眼前的表面现象所束缚,爱把泡沫般的梦幻认定是永恒的真实;而稍微说得超脱些,便立刻被认为是笑谈。”

  寒月肃然起敬道:“就是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吧?”

  独仙的神色仿佛在说:“正是如此。”又接着说:“从前西班牙有个地方叫作柯尔道巴……”

  “今天还存在吗?”

  “也许存在。暂且不管它的今昔吧!按那里的风俗,寺院一敲响晚钟,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出去跳进河里游泳……①”

  ①见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小说《卡尔门》第二章开头。

  “冬天也游泳吗?”

  “这一点了解得不大确切。总之,没有老少尊卑之别,都要跳进河里。但是,男人一个也不参加,只是远远地眺望。但见暮色苍茫的浪波上,白花花的肌体在朦胧中跃动……”

  东风只要听说有luǒ体出现,就往前挪动身子。

  “多么富于诗意呀!可以写成一首新诗呢!那是个什么地方?”

  “柯尔道巴呀!那里当地的小伙子们不能和女人一同游泳,可又不许远远看清女人们的身姿。小伙子们觉得很遗憾,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迷亭一听开了个玩笑,非常高兴,说:“咦?耍的什么花样?”

  “他们对寺院里的敲钟人行贿,将日落敲钟的规矩提前了一个小时。女人们都很浅薄:‘哟,钟响了’。纷纷聚集在岸边,只穿着小背心、短裤衩,劈哩噗嗵跳进水里。水里倒是跳了进去,但是,和往常不同,天还没黑。”

  “又是‘秋日烈焰火辣辣’?”

  “她们往桥上一看,许多男人正站在那里瞧看。虽然害羞,也莫可奈何。据说臊得脸通红呢。”

  “这……”

  “这嘛,说明人只被眼前习俗所迷惑,忘却了根本原理。不当心些可不行哟!”

  迷亭说:“深蒙教益,三生有幸。关于被眼前习俗所迷惑的故事,我也讲一个吧?最近阅读某某刊物,有一篇小说写了这样一个骗子手。假定我在这儿开了个书画古董店。门市里陈列着大家的书画、名人的遗物。当然没有赝品,全是地道的真货,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要卖高价。一个好奇的顾客走来,问道:‘元信①的这幅画多少钱?’我说:‘标价六百元,那就六百元吧!’顾客说:‘买倒是想买,只是手头没带那么多钱,很遗憾,只好作罢。’”

  ①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日本室町时代的大画家,在水墨画的基础上注入了浓彩技法,巢新风之大成。

  主人照例不擅于逢场作戏,问道:“能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吗?”

  迷亭佯作不知。“是啊!这是小说,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听。当时我说:‘唉,钱算得了什么。如果您中意,就请拿去吧!’顾客说:‘这怎么行?’他有些犹豫。我十分慷慨地说:‘那就按月付款吧!这样可以细水长流,反正今后您是我们的主顾……唉,您一点儿不用客气。每月付十圆怎么样?如果不便,每月付五圆也行。’后来我和顾客经三两个回合的磋商,结局以六百元的价格将法眼①狩野元信那一幅画卖给他,但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圆。”

  ①法眼:僧侣的级别之一。

  寒月说:“简直像读《泰晤士百科全书》呢。”

  迷亭说:“《泰晤士百科全书》很精确,而我说的可太不确切了。以下慢慢儿就开始进行巧妙的欺骗了。你好好听着!六百圆,每月十元,你算算,要多少年才能还清?寒月!”

  “当然是五年吧?”

  “当然是五年。不过,独仙君,你认为五年岁月,是长?还是短?”

  “一梦千年,千年一梦。又短,又长啊。”

  “说些什么?是道歌吗?真是缺乏常识的道歌。且说五年当中每月付十元,当然,对方要付款六十次才行。然而,这里有个可怕的习惯势力问题。假如同一件事情月月进行,重复六十次,那么,第六十一次也还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还想付款十圆。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重复的次数越多,到期就非付款十圆不可。人,似乎聪明。但是有个很大的弱点,就是泥于旧习,忘却了根本。利用这种弱点,我将无数次月月捡到十圆钱的便宜。”

  “哈哈哈,是么!总不至于那么健忘吧?”

  寒月一笑,主人有点严肃地说:

  “唉,那种事真的就有。我就曾月月不算帐,寄款偿还大学时期欠下的债,以至最后对方谢绝再收。”他是把自己的丢人事当成千万人共有的丑闻来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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