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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我撇不着nǎi油了——我撇不着了!”她转过身去说。

  为了不让她激动,不妨碍她的工作,细心体贴的克莱尔开始用一种更加轻松的方式同她说话: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父母。他们都是最朴实的人,也是完全没有野心的人。福音派的教徒所剩无几了,他们就是其中的两个。苔丝,你是一个福音教徒吗?”

  “我不知道。”

  “你是定期上教堂的,他们告诉我,我们这儿的牧师并不是什么高教派。”

  苔丝每个星期都去教堂听教区的牧师讲道,但是她对那个牧师的印象却十分模糊,甚至比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牧师的克莱尔还要模糊。

  “我希望能专心致志地听他讲道,但是我在那儿又老是不能专下心来。”她说着不会让人多心的普通话题。“对这件事我常常感到非常难过。”

  她说得那样坦诚自然,安琪尔心里相信他的父亲是不能用宗教方面的理由反对苔丝了,即使她弄不清楚自己是高教派、低教派还是广教派,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安琪尔知道,她心中混乱的宗教信仰,明显是在儿童时代受到熏陶的结果,真正说来,就使用的词句而论,是特拉克特主义的①,就精神实质而论,是泛神论的。混乱也罢,不混乱也罢,他绝没有想到要去纠正它们:

  ①特拉克特主义(Tractarian),一种英国宗教运动,又称牛津运动,因这一派自1832年到1841年发表九十本小册子,主张英国国教归于天主教,反对新教,后因遭人反对而逐渐消亡。

  你的妹妹在祈祷,不要去打搅

  她儿时的天堂,幸福的观念;

  也不要用晦涩的暗示搅乱

  她在美妙岁月里过的生活。①

  ①该诗引自丁尼生(Alfted Lord Tennyson)的诗《纪念阿塞·哈莱姆》(In Memorian)第三十三节。

  他曾经认为,这首诗的主旨不如它的韵律可靠;但是他现在却乐意遵从它了。

  他继续谈他回家后的种种琐事,谈他父亲的生活方式,谈他父亲追求生活原则的热情;苔丝也慢慢安静下来,撇nǎi油时手也不发颤了;他陪着她一桶一桶地撇着nǎi油,又帮她把塞子拔掉,把牛nǎi放出来。

  “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情绪不太好似的。”她冒昧地问,尽量绕开与自己有关的话题。

  “是的——哦,我父亲跟我谈了许多的话,谈他的烦恼,谈他的困难,他谈的话对我总是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他是一个热情认真的人,遇到同他的想法不同的人,他们不仅冷淡他,甚至还动手打他,像他这样大年纪的一个人,我不愿意他遭受侮辱,尤其是一个人热心到那种程度,我认为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还告诉过我新近他遭遇的一件叫人非常不痛快的事。有一次他当一个讲道团的代表,到附近的特兰里奇去讲道,那是离这儿四十英里的一个地方,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地主的儿子,妈妈是个瞎子。儿子是一个放dàng狂妄的青年,我父亲就担负起教导他的责任,直截了当地教导他,结果竟引出了一场麻烦。我一定要说,我父亲太傻了,既然劝说明显是没有用的,何必去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费口舌呢。但是不管什么事,他只要认为是他的职责,他就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去做;当然,他结下了不少的仇人,其中不仅有绝对的坏人,也有一些容易相处的人,他们恨父亲多管闲事。他说,他的光荣就在发生的这些事情里,说善是在间接中实现的;可是我希望他不要老是这样自找苦吃,他已经渐渐老了,就让那些猪猡在污泥中打滚好了。”

  苔丝的脸色变得呆滞憔悴了,红润的嘴唇露出凄惨的情态;但是再也没有看见她有颤栗的表现。克莱尔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因此没有注意到苔丝的特别表现;他们就这样继续撇那一长排方形盆子里的牛nǎi,直到都撇完了,牛nǎi都放掉了才歇手。其他的挤nǎi女工也来了,拎起了她们的牛nǎi桶,德贝拉也下来刷洗铅桶,预备装新的牛nǎi。在首丝到草场上去挤牛nǎi的时候,克莱尔温柔地问她——

  “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苔丝?”

  “啊,不行——不行!”苔丝郑重和绝望地说,因为她刚才听见克莱尔说的德贝维尔的故事,又引发了她过去的痛苦。“我不可能嫁给你。”

  她出了门,向草场走去,一步就跨进了挤nǎi女工的队伍中,仿佛要利用户外的新鲜空气,来赶走心中的不快。所有的女工们都向在远处草场上吃草的nǎi牛走去,这一群勇敢的姑娘身上带着野xìng的美,她们是一群已经习惯了不受任何拘束的姑娘,迈着自由随便的步子,在空旷的野外走着,就好像游泳的人去追逐波浪一样。克莱尔又看见了苔丝,现在他觉得,从无拘无束的自然中选择一个伴侣,而不是从艺术的宫殿里去选择伴侣,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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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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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苔丝的拒绝虽然出乎意外,但是这也不会长期让克莱尔气馁。他对女人已经有了经验,这已经足以使他懂得,否定常常只是肯定的开端;但是他的经验毕竟有限,还不足以知道目前这种否定完全是一个例外,和那种忸怩作态的调情不同。既然苔丝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了,他认为这就是一种额外的保证,但是他并没有完全认识到,发生在田野里和牧场上的那些“免费的叹息”①,也决不是浪费了;在这种地方,恋爱常常是没有多加考虑就被接受了,这种恋爱只是为了恋爱自身的甜蜜,它和充满野心的忧虑焦躁的家庭不一样,在那种家庭里,女孩子渴望的只是为了建立家业,这样就损害了以感情为目的的健康思想。

  ①免费的叹息(sigh gratis),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见该剧第二幕第二场。

  “苔丝,为什么你用这种坚决的态度说‘不’呢?”过了几天他问苔丝。

  她吃了一惊。

  “不要问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部分地告诉过你了。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爱。”

  “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吗?”

  “不错——和那差不多,”她低声说。“你家里的人会瞧不起我的。”

  “你实在是把他们看错了——把我的父亲和母亲看错了。至于说到我的哥哥,我并不在乎——”他从后面用双手抱住苔丝,害怕她逃走了。“喂——你说的不是真话吧,亲爱的?——我敢肯定你不是说的真话!你已经弄得我坐立不安了,不能读书、无心玩耍,什么事也没法做。我不着急,苔丝,但是我想知道——想从你温暖的嘴里亲自听到——有一天你会是我的人——什么时间你可以选择;但是总有一天吧?”

  她只是摇了摇头,扭转了脸不去看他。

  克莱尔仔细地打量着她,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仿佛上面刻有象形文字似的。看上去她的拒绝好像是真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应该这样搂着你了——是不是?我没有权利搂着你——没有权利约你出去,没有权利一块儿和你散步了!老实说,苔丝,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人?”

  “你怎能这样问我呢?”她继续自我克制着说。

  “我一直知道你没有爱上其他别的人。但是为什么你又要拒绝我呢?”

  “我不是拒绝你呀。我喜欢听——听你说你爱我;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都可以这样说——这不会惹我生气的。”

  “可是你没有接受我做你的丈夫啊?”

  “啊——那又不同了——那是为你好呀,的确是为你好啊,最亲爱的!啊,相信我吧,这只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不愿意把自己这样jiāo给你,享受无限的幸福——因为——因为我肯定不应该这样做。”

  “但是你会使我幸福的!”

  “啊——你以为是这样,其实你不明白!”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他总是把她的拒绝理解成是她的卑谦,理解成是她认为自己在jiāo际和教养方面缺乏能力,因此他就称赞她知识多么地丰富,多么地多才多艺——其实这一点儿不假,她天xìng聪颖,加上又崇拜他,这就促使她学习他使用的词汇,学习他说话的音调,她零零碎碎向他学到的知识,达到了令人惊奇的程度。他们每次都是这样多情地争论,最后又总是她取得胜利,然后再独自离开,如果是挤牛nǎi的时候,她就会跑到最远的一头nǎi牛那儿去挤nǎi,如果是闲暇的时候,她就会跑到苇塘里去,或者跑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在那儿悲伤,而在不到一分钟前,她还在假装冷淡地表示拒绝。

  她内心的这种斗争非常可怕;她自己那颗心系在克莱尔的身上,非常强烈——两颗热烈的心一起反抗一点儿可怜的良知——她尽其所能地使用了一切方法,使自己的决心得到坚定。她是下定了决心到泰波塞斯来的。她决不能同意迈出这一步,免得以后导致丈夫后悔,说是瞎了眼睛才娶了她。她坚持认为,她在心智健全时候作出的决定,现在不应该把它推翻。

  “为什么没有人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呢?”她说。“那儿离这儿只不过四十英里——为什么还没有传到这儿来呢?肯定有人知道的!”

  可是又似乎没有人知道;还没有人告诉他。

  有两三天的时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她从同宿舍女伴伤心的脸色上猜测出来,她们不仅把她看成他喜欢的人,而且也把她看成被他选中的人;但是她们自己也看得出来,她在回避他。

  苔丝从来都不曾知道,她的生命线明显是由两股线拧在一起的,一股是绝对的快乐,一股是绝对的痛苦。第二次作nǎi酪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又一起被单独地留在那儿了。nǎi牛场老板过来帮忙;但是克里克先生,还有克里克太太,近来开始怀疑在这两个人中间出现的相互之间的兴趣;不过他们的恋爱进行得非常小心,所以那种怀疑也是非常模糊的。不论是真是假,那天老板还是躲开了。

  他们正在那儿把一大块凝rǔ切开,准备放进大桶里去。他们的做法和把大量的面包切碎有些相同;苔丝·德北菲尔德的双手拾掇着凝rǔ,在洁白凝rǔ的衬托下,显现出一种粉红的玫瑰色。安琪尔正在用手一捧一捧地帮着往大木桶里装,但他又突然停下来,把自己的一双手放在苔丝的手上。苔丝衣服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他就低下头去,在苔丝娇嫩胳膊靠里的血管上吻了一下。

  虽然九月初的气候还很闷热,但是苔丝的胳膊因为放在凝rǔ里,所以他的嘴感到又湿润又冰冷,就像刚采的蘑菇一样,还带有nǎi清的味道。不过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给他一吻,她的脉搏就加速跳动起来,血液流到了指尖,冰凉的胳膊也热得发红了。后来,她心里似乎在说,“还有必要再羞答答的吗?真情是男女之间的真情,它和男人同男人之间的真情是一样的。”她把她的眼睛抬起来,双眼的真诚目光同他的目光jiāo织在一起,轻轻地张开嘴,温柔的微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吗,苔丝?”他问。

  “因为你非常爱我呀!”

  “说得对,我准备再向你求婚。”

  “别再提这件事了!”

  她显得突然害怕起来,她怕的是在自己愿望的压力下,自己的抵抗有可能崩溃。

  “啊,苔丝!”他继续说,“我不该以为你在逗着我玩吧。你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失望呢?你都差不多挺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了,老实说,你都差不多那样了——真像城市里一个最好品质的卖弄风情的女人了!她们时冷时热的,就像你现在一样;在泰波塞斯这个偏僻的地方,你别想能找到这类人物……可是,最亲爱的,”他看见自己说的话刺伤了她,又急忙补充说,“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诚实、最纯洁的姑娘。所以我怎么会认为你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子呢?苔丝,假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那你又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呢?”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愿意呀,我从来都不会说我不愿意;因为——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当时她的克制已经超过了她能忍受的程度,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急忙走开了。克莱尔既非常痛苦,又非常困惑,只好从后面追过去,在走道里捉住她。

  “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一面感情激动地搂住她,忘记了自己两手沾满了凝rǔ:“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会属于别人,只是属于我!”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她大声说。“而且我还会给你一个完全的答复,要是你现在放开我。我会告诉你我的经历——关于我自己的一切——一切。”

  “你的经历,亲爱的;是的,当然;有多少经历我都听。”他看着苔丝的脸,用爱她的方式逗着她说。“我的苔丝,没有疑问,经历可多啦,多得差不多和外面花园树篱上的野牵牛花一样多(奇*书*网.整*理*提*供),还是今天早上第一次开花呢。把什么都告诉我吧,但是不许你再说你配不上我的讨厌话。”

  “我尽力而为——不说吧!我明天就把理由告诉你吧——不,下个星期吧。”

  “你是说在礼拜天?”

  “对,在礼拜天。”

  她终于离开走了,一直走进院子尽头的柳树丛中,柳树被削去了树梢,长得密密麻麻的,她躲在那儿看不见了。她在那儿一下子就扑倒在树下沙沙作响的金qiāng草上,就像躲在床上一样,她蜷曲着躺在那儿,心里怦怦直跳,苦恼中又涌出来一阵阵快乐。直到后来,她的担心也没能把欢乐压制下去。

  实际上,她的态度正在发展为默认。她的呼吸和呼吸的每一次变化,她的血液的每一次涨落,她的脉搏在她耳边的每一次跳动,就同她的天xìng一起发出一种声音,反对她的种种顾虑。不要畏惧,不要顾虑,接受他的爱情;到神坛前去同他结合,什么也不要说,试试看他会不会发现她的过去;在痛苦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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