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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先,他们要自己舍弃本身所具有的生的意志,亲自结束生命。背离世间的常理还不算太难,而违背生命的法则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尤其是凛子和久木所追求的死是相当任xìng的,奢侈的死。

  两人一起死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像武郎和秋子的缢死,或一起跳崖,一起躺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等等。

  同时去死不难做到,但凛子所追求的是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分开的死法。

  应该说凡是情死的男女都希望能抱在一起死,可是,尸体被发现时都是谁也不挨谁。例如,互相用腰带捆绑起来,拉着手从高处跳下去,发现的时候绳子已断开,两人离得老远。死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时,最后也是各自分开的。

  活着的人,尽管可以选择死,但连死后的样子也要选择的话,就是一种奢望了。

  而凛子所追求的死,是最最奢侈而任xìng的。

  她想要互相紧紧拥抱着,甚至连男人和女人的xìng器官都接合在一起那样去死。

  这种死法是否可能呢?

  如果可能的话,久木也希望能如此,以满足凛子的心愿,可是到底有没有可行的方法呢?

  搅尽脑汁的久木,决定今天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一趟。

  没有比思索怎么去死更奇妙更不可思议的事了。

  以前久木也思考过人生,但都考虑怎样活得更好,都是向前看的。

  现在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的是怎么死这种向后看的事了,而这种思考并不是针对接近死亡的衰老或疾病采取对策,而是亲手将活着的生命断送掉的方法。

  关于人的生活方式的书多得数不胜数,而有关自杀的意义和方法的书却几乎没有。

  在这样的现状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敢于赴死,就需要具有比向前看的求生愿望更多出几倍的能量和精力。

  久木又一次痛感到死的艰难,开始理解了自杀者之所以选择缢死或跳崖等,在人们看来很不雅的死法了。

  选择死的人,往往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怎样死为好,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死得痛快,死得不痛苦。

  由于从来没有考虑过怎么死,所以事到临头,自杀者能想到的就只有从断崖或高楼、站台上往下跳这种方式了。

  与此相比,缢死比较麻烦一些,需要冷静的意志和准备工作。此外用煤气自杀也需要做些准备,而服dú的话,既不好弄dúyào,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久木对于和凛子一起死已没有异议了,只是死的方法总也定不下来。

  从九月中旬到月底,久木一直专注于这个问题,有一天,他突然记起了一个叫川端的朋友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我那儿净是氰化钾……”

  川端是久木高中时的同窗,大学时学的是理工科,现在饭田桥的环境分析中心的研究室工作。

  去年秋天的同学会时见过他,他是久木高中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

  久木给川端打了电话,正巧他下午有空,于是,久木说下午去找他有点事,借口是关于一部小说里描写用dúyào杀人的内容,自己不懂得这方面的知识,想就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一下。

  川端的专业是分析化学,现为主任研究员,久木到了研究所后,被领到了三楼的办公室。

  “好久没见啦。”

  身穿白大褂的川端高兴地把久木迎了进去,聊了一会儿别后的见闻,久木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久木的问题是,用氰化钾dú死人的时候,如果放进红茶里,被害者能否喝出怪味儿,如果喝得出来的话,放到什么饮料里比较好。

  川端以为久木还在出版社工作,就毫不怀疑地作了解答。

  他说,dúyào有一种苦涩味儿,用红茶的话,容易察觉,所以下到浓咖啡或甜果汁里就喝不出来了。

  久木提出想看看氰化钾什么样,川端马上从yào柜里拿出了一个十公分大的瓶子来。

  瓶于是褐色的,上面贴着“试验用yào”和“特级氰化钾”的标签。

  “倒出点儿来给你看看吧。”

  川端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纸,上面又铺了一层包yào纸,然后戴上肢皮手套,打开瓶盖。他把瓶子稍稍倾斜了一下,往纸上倒出了两个红小豆大小的白色颗粒和一些bái fěn。

  “这些能dú死多少人……”

  “这种dúyào纯度高,一小勺就足以杀死四、五个人。”

  久木吃惊地看着这些白色的粉粒。

  看表面没有什么特别.跟白砂糖或食盐一模一样,可是只要用指尖蘸上一点儿舔一下,就能置人于死地。

  这么美丽的白色粉末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久木恐惧地看着它,这时电话铃响了,川端去里面接电话。

  久木忽然想要偷一点儿bái fěn。

  一小勺就够了,把它包进纸里带走就行了。

  要偷的话现在正是机会,可是他害怕得不敢出手。

  川端打完电话回来对他说:“我到隔壁去一下,你在这儿先等一会儿。”

  等到川端的脚步声远去后,久木下了决心,学着川端的样子,带上手套,又看了看屋子里确实没有人,就拿了一张包yào纸,拨了一点bái fěn包起来,然后又包了好几层纸,把它迅速塞进内衣口袋里。

  然后,他着无其事地抽着烟,等川端回来。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川端说着把bái fěn倒回了瓶子。

  久木尽力平静地问道:“这种东西能随便买到吗?”

  “一般的人不行,这是我们试验用的yào,需要的话就给我们送来。”

  标签上印着“二十五克”和制yào厂的名字。

  “有没有不小心喝错的时候?”

  “没有。不过,以前也有人做试验时粘在手上,忘记洗手,舔了以后dú死的。”

  “这么容易致死吗?”

  “这是最利害的一种dúyào了,它能阻断呼吸中枢,几乎是猝死,最多一、两分钟就能死。”

  久木越听越坐不住了。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久木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内衣的口袋。

  这个西服的内衣口袋里,装着刚才从川端那儿偷来的纸包,据川端介绍,一小勺能dú死四、五个人,那么这一小包就能杀死十个人。

  自己身上装着这么大剂量的dúyào,使久木害怕起来,于是想找个店休息一下,不知不觉来到了银座这个热闹的地方。也许潜意识里希望到欢声笑语的人群中来平静自己的情绪吧。

  久木喝着咖啡以使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却一再想起刚才去研究所的事。

  把纸包放进口袋后,久木没呆多久就离开了研究所,川端会不会起疑心呢。他把yào倒回瓶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只是自己走得过于匆忙,有些不大自然。

  可是于了这么大的坏事,哪儿还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到手。

  川端因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设防,要是自己有胆量的话,还能多拿一些。

  当然,没有人会想要这种剧dú的yào物,弄不好会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说哪有那么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难怪川端放松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凛子死了以后,川端会不会受牵连呢?

  不会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yào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于dúyào来路不明也会不了了之的。

  想着想着久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付了钱走出了店门。

  街上已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红灯,更增添了繁华的气氛。

  久木朝地铁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辆出租。

  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上电车,万一撞到别人身上,弄破纸包就麻烦了。既然已经准备去死了,节约车费也没有什么意义。

  半路上去了超市,买了胶皮手套和带盖儿的小盒儿,然后回到了涩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个宝物。”

  久木故作轻松他说道,他一边告诉凛子去研究所的经过,一边在桌子上打开了那个纸包。

  凛子停下手里的毛笔注视着这些bái fěn。

  “把它掺到果汁里,喝下去就行了。”

  凛子没说话,只顾盯着看,过了一会儿,声音嘶哑地问道:“这种bái fěn能致死吗?”

  “喝下去用不了一、两分钟就会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纸包里的bái fěn倒入小瓶中。

  听川端说,放在光照下或接触空气,纯度都会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yīn暗处。

  “有这些就足够了。”

  “有没有痛苦啊?”

  “可能有点难受,抱紧点就行了。”

  凛子还在看着瓶子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进葡dàng酒里行吗?”

  “什么葡萄酒?”

  “当然是最好的那种红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拥抱着喝下去,你先含一口,再吐进我的嘴里……”

  凛子最爱喝葡萄酒,她要选择红葡萄酒作为结束此生的最后的饮料。

  “好吧,就这么办。”

  这是凛子最后的心愿,久木要充分满足她。

  解决了怎么死的难题以后,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静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变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无现世yù望的透明体了。

  此外还必须选定死的场所,他们一致倾向于到轻井泽去。

  当然,从他们激情澎湃,留宿不归的镰仓,到多次幽会的横滨饭店;从雪中寂静的中禅寺湖,到樱花谢落时的修善寺,这每一处都使他们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可是,在这些公共场所死的话,会给旅馆以及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为了不给如何人添麻烦,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话,只有去轻井泽了。

  不过,两人死在那儿,将会使凛子的母亲和哥哥为难,不愿意再去别墅了。凛子觉得很对不住母亲和哥哥,只能请他们原谅她最后的任xìng了。

  决定了自杀场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岛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们两人死的时候是初夏的梅雨季节,而自己和凛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轻井泽。高原的秋天来得早,现在可能早已秋意阑珊了。

  梅雨时死的尸体,因暑热和湿气而迅速腐烂,选择秋天就能避免这一悲剧。

  “再往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

  “现在就已经冷飓飓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轻井泽以外的人家以外,不会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着被苍松翠柏环绕的幽静的别墅。

  “走在发黄的落叶松林荫道上,恍然觉得是在走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他们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通往寂静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缓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当心灵和ròu体都倒向死的一边时,对生的执着也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压抑、消极的,相反,对于xìng的渴求更加强烈,更加丰富了。

  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互相安抚对方,以了断对尘世的留恋和执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每天早上,久木一睁眼发现凛子在身旁,就凑近她爱抚起来,直到她多次达到了满足后,接着又睡;中午醒来又开始亲热;晚上天刚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昼夜的男欢女爱,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知羞耻的色情狂。

  当他们舍弃了生产商品、获得财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yù求时,在这个世上,就几乎没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食yù和xìngyù了。前者因为多在家里生活,不会觉得不满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对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xìngyù了。

  这么一说,好像他们是精力超群的xìng的崇拜者,实际上,此时的他们并非在向xìng挑战,而是埋头于、耽溺于xìng爱中,来打消日益临近的死的yīn影,减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状态下迎接死亡来临时,只能削弱自身潜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状态。消耗、燃尽所有的精力,生的yù望就会自行淡薄,渐渐从无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没日没夜地沉溺于永不厌倦的xìng之中,正是为了能够宁静安样的去死所进行的调整身心的作业。

  在这同时,久木心里还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见妻子和女儿一面。

  这是超越了单纯的留恋和眷顾的,对共同拥有过漫长人生的伴侣的礼貌和爱情。

  对已经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和父亲,她们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们再见上一面,是给她们带来伤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诚意了。

  想好之后,出发去轻井泽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把女儿叫来。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厅里见面,显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样,有些紧张,问了句“近来好吗?”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认识的律师,你看可以吗?”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沏的茶,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说“您好像瘦了”,久木说了句“你精神不错嘛”,就又没话说了。妻子拿来一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妻子对他说。

  里面装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给我准备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给他收拾出来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为将要回到别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出于爱呢,还是,长期以来身为妻子的女人的习惯呢?

  “谢谢。”

  对于妻子最后的温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谢。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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