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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不远的地方。在我进来之前,我可以看见他们,也可以听见他们说话,我便望着听着。这是被一种好奇心与嫉妒的混合感觉所驱使,当我在那儿留连的时候,那种混合感觉还滋长着。

  “相——反的!”一个如银铃般的甜甜的声音说。“这是第三次了,你这傻瓜!我不再告诉你了。记住,不然我就要扯你的头发!”

  “好,相反的,”另一个回答,是深沉而柔和的声调。“现在,亲亲我,因为我记得这么好。”

  “不,先把它正确地念过一遍,不要有一个错。”

  那说话的勇人开始读了。他是一个年轻人,穿得很体面,坐在一张桌子旁,在他面前有一本书。他的漂亮的面貌因愉快而焕发光彩,他的眼睛总是不安定地从书页上溜到他肩头上的一只白白的小手上,但是一旦被那人发现他这种不专心的样子,就让这只手在他脸上很灵敏地拍一下。有这小手的人站在后面;在她俯身指导他读书时,她的轻柔发光的卷发有时和他的棕色头发混在一起了;而她的脸——幸亏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然他决不会这么安稳。我看得见;我怨恨地咬着我的嘴唇,因为我已经丢掉了大有可为的机会,现在却只好傻瞪着那迷人的美人了。

  课上完了——学生可没再犯大错,可是学生要求奖励,得了至少五个吻,他又慷慨地回敬一番。然后他们走到门口,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断定他们大概要出去,在旷野上散步。我猜想如果我这不幸的人在他的附近出现,哈里顿·恩萧就是口里不说,心里也诅咒我到第十八层地狱里去。我觉得我自己非常自卑而且不祥,便偷偷地想转到厨房去躲着。那边也是进出无阻,我的老朋友丁耐莉坐在门口,一边做针线,一边唱歌。她的歌声常常被里面的讥笑和放肆的粗野的话所干扰,那声音是很不合音乐节拍的。

  “老天在上,我宁可我耳朵里从早到晚听咒骂,也不要听你瞎叫唤!”厨房里的人说,这是回答耐莉的一句我听不清的话。“真是尽人皆知的丢脸呀,弄得我不能打开圣书,可你把荣耀归于撒旦,和这世上所产生的一切罪恶!啊,现在你是个没出息的,她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要给你们俩闹迷糊啦。可怜的孩子!”他又说,加上一声呻吟,“他中魔啦,我拿得准他是。啊,主啊,审判他们,因为我们这些统治者既没有王法,也没有公道!”

  “不!我想,不然我们还得坐着受火刑,”唱歌的人反唇相讥,“可别吵了,老头,像个基督徒似的念你的圣经吧,决不要管我。这是,安妮仙子的婚礼,——一个快乐的调子——

  跳舞时可用。”

  丁太太刚要再开口唱,我走了上前;她立刻就认出我来,她跳起来,叫着——“好啊,天保佑你,洛克乌德先生!你怎么会想起这样就回来了?画眉田庄的所有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你应该先给我们通知的!”

  “我在那边安排好了,为了我暂时住一下,”我回答。“明天我又要走了。你怎么搬到这儿来了,丁太太?告诉我吧。”

  “在你去lún敦不久,齐拉辞去了,希刺克厉夫先生要我来这儿住下,一直等到你回来。可是,请进来啊!今天晚上你从吉默吞走来的吗?”

  “从田庄来,”我回答,“乘这时候她们给我收拾住处,我要跟你的主人把我的事结束,因为我认为不会再有另一个忙中偷闲的机会了。”

  “什么事,先生?”耐莉说,把我领进大厅。“他这时出去了。一时不会回来。”

  “关于房租的事。”我回答。

  “啊,那么你一定得跟希刺克厉夫夫人接洽了,”她说,“或者还不如跟我说。她还没有学会管理她的事情呢,我替她办,没有别人啦。”

  我现出惊讶的神色。

  “啊,我看你还没有听说希刺克厉夫去世吧。”她接着说。

  “希刺克厉夫死啦!”我叫道,大吃一惊。“多久了?”

  “三个月了,可是坐下吧,帽子给我,我要告诉你这一切。

  等一下,你还没有吃过什么吧,吃过了吗?”

  “我什么都不要;我已吩咐家里预备晚饭了。你也坐下来吧。我绝没想到他的去世!让我听听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一时还不会回来——是指那两个年轻人吗?”

  “不会回来的——我每天晚上不得不责备他们深更半夜还散步。可是他们不在乎。至少你得喝杯我们的陈年老酒吧;

  这会对你好的;你看来是疲倦了。”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赶忙去取了。我听见约瑟夫在问:

  “在她这样年纪的人,还有人追求不是件了不得的丑事吗?而且,还从主人的地窖里拿酒出来!他还瞅着,呆着不动,可真该害臊。”

  她没有停下来回嘴,一下子又进来了,带着一个大银杯,我以相当的热忱称赞了那酒。这以后她就提供给我关于希刺克厉夫的历史的续篇。如她所解释的,他有一个“古怪”的结局。

  你离开我们还不到两个星期,我就被召到呼啸山庄来了,她说,为了凯瑟琳的缘故,我欢欢喜喜地服从了。第一眼见到她使我难过又震惊。自从我们分别以后,她变得这么厉害。

  希刺克厉夫先生并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又改变主意要我来这儿;他只告诉我说他要我来,他不愿再看见凯瑟琳了:我必须把小客厅作为我的起坐间,而且让她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不得不看见她一两次,那就已经够了。她仿佛对这样安排很高兴;我一步步地偷偷搬运来一大堆书,以及她在田庄喜欢玩的其他东西;我自己也妄自以为我们可以相当舒服地过下去了。这种妄想并没有维持很久。凯瑟琳,起初满足了,不久就变得暴躁不安。一件事是她是被禁止走出花园之外的,春天来了,却把她关闭在狭小的范围内,这是使她十分冒火的;另外就是我由于管理家务,也不得不常常离开她,而她就抱怨寂寞,她宁可跟约瑟夫在厨房里拌嘴,也不愿意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我并不在乎他们的争吵:可是,当主人要一个人在大厅的时候,哈里顿也往往不得不到厨房去!虽然开始时要么就是他一来她就离开,要么就是她安静地帮我作事,决不跟他说话或打招呼——虽然他也总是尽可能沉默寡言——可是没多久,她就改变她的作风了,变得不能让他清静了;议论他;批评他的笨相和懒散:对他怎么能忍受他所过的生活表示她的惊奇——他怎么能整整一晚上坐着死盯着炉火,打着瞌睡。

  “他就像条狗,不是吗?艾lún?”她有一次说,“或者是一匹套车的马吧!他干他的活,吃他的饭,还有睡觉,永远如此!他的思想一定是多么空虚乏味!你从来没有作过梦么,哈里顿?你要是作过,是梦见什么呢?可是你不会跟我说话。”

  然后她望望他,但他既不开口,也不再望她。

  “也许现在他在作梦,”她继续说。“他扭动他的肩膀,像约诺女神①在扭动她的肩膀似的。问问他,艾lún。”

  ①约诺——Juno,罗马神话中之天后,主fù女婚姻及生产的女神。

  “要是你不规矩点,哈里顿先生要请主人叫你上楼了!”我说。他不止是扭动他的肩膀,还握紧他的拳头,大有动武之势。

  “我知道当我在厨房的时候,哈里顿干吗永远不说话。”又一次,她叫着。“他怕我会笑他。艾lún,你认为是不是?有一回他开始自学读书,我笑了,他就烧了书,走开了。他不是个傻子吗?”

  “那你是不是淘气呢?”我说,“你回答我这话。”

  “也许我是吧,”她接着说,“可是我没料想到他这么呆气。哈里顿,如果我给你一本书,你现在肯要吗?我来试试!”

  她把她正在阅读的一本书放在他的手上。他甩开了,咕噜着,要是她纠缠不休,他就要扭断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放在这儿,”她说,“放在抽屉里,我要上床睡觉去了。”

  然后她小声叫我看着他动不动它,就走开了。可是他不肯走近来;所以我在第二天告诉了她,这使她大失所望。我看出她对他那执拗的抑郁和怠情感到难受;她的良心责备她不该把他吓得放弃改变自己:这件事她做得生效了。

  但是她的机灵已在设法治疗这个伤痕,在我慰衣服,或干其它的不便在小客厅里作的那类固定的工作时,她就带来一些挺有意思的书,大声念给我听。当哈里顿在那儿时,她经常念到一个有趣的部分就停住,却敞开书走了:她反复这样作;可是他固执得像头骡子;而且,他并不上她的钩,而在yīn雨时他就和约瑟夫一道抽烟;他们像自动玩具一样的坐着,在火炉旁一人坐一边,幸好年纪大的耳聋,听不懂她那套他所谓的胡说八道,年轻的则表示他不听。天气好的晚上,后者就出去打猎,凯瑟琳又打呵欠又叹气,逗我跟她说话,我一开始说,她又跑到庭院或花园里去了;而且,作为一个最后的消遣手法,就哭开了,说她活腻了——她的生命是白费了的。

  希刺克厉夫先生,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跟人来往,已经差不多把恩萧从他的房间里赶出来了。由于三月初出了个事故,恩萧有几天不得不待在厨房里。当他独自在山上的时候,他的qiāng走火了;碎片伤了他的胳膊,在他能够到家之前已经流了好多血。结果是,他被迫在炉火边静养,一直到恢复为止。有他在,凯瑟琳倒觉得挺合适:无论如何,那使她更恨她楼上的房间了,她逼着我在楼下找事作,好和我作伴。

  在复活节之后的星期一,约瑟夫赶着几头牛羊到吉默吞市场去了。下午我在厨房忙着整理被单。恩萧坐在炉边角落里,和往常一样的yīn沉,我的小女主人在玻璃窗上画图来消遣时光,有时哼两句歌,有时低声喊叫,或者向她那个一个劲地抽烟,呆望着炉栅的表哥投送烦恼和不耐烦的眼光。当我对她说不要再档我的亮时,她就挪到炉边上去了。我也没大注意她在干什么,可是,不一会,我就听她开始说话了:

  “我发现,要是你对我不这么烦躁,不这么粗野的话,哈里顿,我要——我很喜欢——我现在愿意你作我的表哥。”

  哈里顿没理她。

  “哈里顿,哈里顿,哈里顿!你听见了吗?”她继续说。

  “去你的!”他带着不妥协的粗暴吼着。

  “让我拿开那烟斗,”她说,小心地伸出她的手,把它从他的口中抽出来。

  在他想夺回来以前,烟斗已经折断,扔在火里了。他对她咒骂着,又抓起另一只。

  “停停,”她叫,“你非先听我说不可;在那些烟冲我脸上飘的时候,我没法说话。”

  “见你的鬼!”他凶狠地大叫,“别跟我捣乱!”

  “不,”她坚持着,“我偏不: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使你跟我说话,而你又下决心不肯理解我的意思。我说你笨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用意,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来吧,你要理我呀,哈里顿,你是我的表哥,你要承认我呀。”

  “我对你和你那臭架子,还有你那套戏弄人的鬼把戏都没什么关系!”他回答。“我宁可连身体带灵魂都下地狱,也不再看你一眼。滚出门去,现在,马上就滚!”

  凯瑟琳皱眉了,退到窗前的座位上,咬着她的嘴唇,试着哼起怪调儿来掩盖越来越想哭的趋势。

  “你该跟你表妹和好,哈里顿先生,”我chā嘴说,“既然她已后悔她的无礼了。那会对你有很多好处的,有她作伴,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的。”

  “作伴?”他叫着,“在她恨我,认为我还不配给她擦皮鞋的时候和她作伴!不,就是让我当皇帝我也不要再为求她的好意而受嘲笑了。”

  “不是我恨你,是你恨我呀!”凯蒂哭着,不能再掩盖她的烦恼了。“你就像希刺克厉夫先生那样恨我,而且恨得还厉害些。”

  “你是一个该死的撒谎的人,”恩萧开始说,“那么,为什么有一百次都是因为我向着你,才惹他生气呢?而且,在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时候,——继续欺侮我吧,我就要到那边去,说你把我从厨房里赶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向着我呀,”她回答,擦干她的眼睛,“那时候我难过,对每一个人都有气;可现在我谢谢你,求你饶恕我:此外我还能怎么样呢?”

  她又回到炉边,坦率地伸出她的手。他的脸yīn沉发怒像雷电jiāo加的乌云,坚决地握紧拳头,眼盯着地面。

  凯瑟琳本能地,一定是料想到那是顽固的倔强,而不是由于讨厌才促成这种执拗的举止;犹豫了一阵之后,她俯身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这个小淘气以为我没看见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装极端庄的。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于是她脸红了,小声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艾lún?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须用个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吻打动了哈里顿,有几分钟,他很当心不让他的脸被人看见,等到他抬起脸时,他却迷瞪地不知朝哪边望才好。

  凯瑟琳忙着用白纸把一本漂亮的书整整齐齐地包起来,用一条缎带扎起来,写着送jiāo“哈里顿·恩萧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这礼物jiāo给指定的接受者。

  “告诉他,要是他接受,我就来教他念得正确,”她说,“要是他拒绝它,我就上楼去,而且绝不会再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热切地监视着我。我把话又说了一遍,哈里顿不肯把手指松开,因此我就把书放在他的膝盖上。他也不把它打掉。我又回去干我的事。凯瑟琳用胳膊抱着她的头伏在桌上,直等到她听到撕包书纸的沙沙声音;然后她偷偷地走过去,静静地坐在她表哥身边。他直抖,脸发红;他所有的莽撞无礼和他所有的执拗的粗暴全离弃了他。起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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