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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贵国政府向东京表示,愿意和日本签订友好条约,并且答应迫使所有的西方利益集团离开中国,把西方的商业权利和租界地转让给日本。日本的外务当局倒是欣然同意,但是遭到日本'皇军'的拒绝,他们的胃口是以武力征服整个中国!现在,就连那些宁愿忍受独裁统治的中国人,也感到恐慌了!"

  韩子奇默默无语。沙蒙?亨特说的这一切,正好切中他的心事,他这个向来不问政治的人,却无法摆脱政治的困扰,近几个月来,越来越不能安宁地潜心于他的买卖和收藏了。

  "现在,许多西方人士都打算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沙蒙?亨特继续说,"我这次回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了,也许我们之间的贸易很难继续了呢,韩先生!"

  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您、我所能够掌握的,只好听之任之。我们的命运掌握在......"

  "不,韩先生,"沙蒙?亨特说,"您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这......怎么可能?"韩子奇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本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十几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命运搏斗,忍受了艰难困苦,终于击败了强大的对手,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自己主宰了自己。但是,他现在面临的威胁不是一个小小的蒲缓昌,而是整个北平、整个中国发发可危,在"莫谈国事"的年代,他作为商人、匹夫,又有什么能力和命运抗争呢?

  "韩先生没有想到《孙子兵法》上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吗?"沙蒙?亨特眨着蓝眼睛。这个精明的英国人引证起中国的经典,简直如数家珍。

  "走?我不能像您那样一走了之!我是中国人,往哪儿走?"韩子奇眼前一片茫然。

  "和我一起到英国去,继续您的事业!"沙蒙?亨特伸开两手比划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又......"他一时忘记了下面的词儿该怎么说。

  "又一村!"韩子奇苦笑着说,"这'又一村'恐怕我去不得!我这儿有商店,有家,有老婆孩子......"

  沙蒙?亨特不以为然:"不,对一个商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有资本!只要有资本,一切都会有的!您可以把夫人和令郎带走,把家搬走嘛,英lún三岛的二十四点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没有您立足的地方?"

  "哦,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韩子奇觉得沙蒙?亨特向他描述的景象只不过是海外奇谈,根本不可行,"我离不开这块地方,您知道,奇珍斋能有今天,是多么不容易,这里面有我们两代人的心血??也是祖辈的心愿!刚刚有了点儿起色,我怎么能毁了它?还有这所宅子,我对它的感情,别人也许无法理解,我离不开它!"

  沙蒙?亨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中国人的乡土观念太重了,太恋家了!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贵国政府面对日本的蚕食,步步退让,今天的东三省和察哈尔、河北,恐怕就是明天的北平!请问:又有谁会想到北平有一个奇珍斋和'博雅'宅面手下留情呢?一旦战火烧到北平,您的心血结晶也就难免玉石俱焚!"

  韩子奇打了个寒战,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掐着眉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凄惨景象!

  "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沙蒙?亨特低声说,"故宫博物院的珍宝,已经秘密地运走了二十四万件,整整装了六列火车!"

  "唔?运到哪儿去?"

  "上海。为防不测,现在存在英、法租界里,这是我的朋友透露的可靠消息!根据战局的发展,这批东西可能还要转移。看来,贵国政府已经对北平不抱希望了,那么,您呢?韩先生,现在看来,您去年的'览玉盛会'很不是时机啊!您把自己的收藏公之于众,已经尽人皆知,一旦局势有变,您连转移都来不及,恐怕就难以保住了!"

  韩子奇愣住了。赏玉的内行,政治的外行,他办了一件多么糊涂的事!去年踌躇满志的"览王盛会",赢得了"玉王"的美称,却把自己推向了绝境!"亨特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防患于未然,转移!"沙蒙?亨特说,"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为朋友效劳!北京饭店就有英国的通济隆旅行社的办事机构,车票、船票、客运、货运都可以委托他们办理,您和我一起走,会方便得多!您要是觉得合适,我就等一等您......"

  "唔......"韩子奇动心了,"谢谢您的友谊,亨特先生,请让我再想一想,对我来说,这件事毕竟太大了。"

  沙蒙?亨特起身告辞,又叮嘱说:"我不能等您太久,要早下决心啊,老朋友!不要忘了鸿门宴上项羽的教训,我现在扮演的是范增的角色,您要'决'啊!"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是捏着一块玉?。

  送走了沙蒙?亨特,韩子奇默默地走回来,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站了半天。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声,微风吹来,落英缤纷,天井中撒得满地,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韩子奇踏着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伤感:万物都有代谢,花开之后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开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韩太太见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着脸,这是怎么了?那个洋人来找你,有什么事儿啊?"

  韩子奇一言不发,只是连连叹息。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心里想的事儿向妻子说清楚!

  天快黑的时候,玉儿突然回来了。她好像在路上赶得很急,脸上冒着汗珠儿,毛背心脱下来拿在手里,身上只穿着那件月白色旗袍,还不停地把毛背心当扇子扇。

  "今儿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回来了?"韩太太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以为一定有什么急事儿。

  "咦,不是天星要过生日吗?我特意赶回来的!明天没什么重要的课,不碍事的!"

  "哟,还是小姨疼我们天星!"韩太太笑着说,"姑妈,您快着把小'寿星老儿'抱过来呀!"

  "哎!"姑妈答应着,从东厢房里抱着天星到上房里来,刚刚满周岁的天星,长得虎头虎脑,个头儿像个两三岁的孩子,挣扎着要下地。姑妈扶着他的腰,他伸着胖胖的小手向玉儿跑去,嘴里亲切地叫着:"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疯了!"玉儿伸手把他抱起来,在那粉红色的圆脸上亲个没够,"天星,小姨还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呢!"

  玉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锦盒,取出一只碧绿的如意,给天星挂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这一打扮,我们天星就更俊了!"姑妈喜得合不拢嘴。

  韩太太撩起那只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

  "这不是买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时候,奇哥哥送给我的那块!给天星吧,他是我们奇珍斋的小主人,一切都是该属于他的!"玉儿又亲着天星,"绿色象征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长、万事如意!"说着,她那双大眼睛突然潮湿了,涌出了泪珠。

  韩太太伸手把天星接过来,嗔笑着说:"你看,你看,疯子似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玉儿却忍不住泪,掏出手绢儿来擦,眼睛红红的。

  韩子奇疑惑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玉儿强做笑容说:"没什么......就是心里憋得慌,看见天星,就好多了。就盼着下一代能幸福,别再像我们......"

  "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儿吗?"韩子奇发觉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失踪了......"

  "噢!是投河了?还是上吊了?"姑妈chā嘴问。

  韩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在儿子的生日,谈论这种不吉利的话题,是令人不愉快的。

  "都不是。让警察抓走了!"玉儿说。

  "因为什么?"姑妈又问。

  "因为他宣传抗日......"

  "这帮子挨刀儿的!"姑妈愤愤地骂道,"胳膊肘儿朝外拐,向着日本人!我也骂过日本人,叫他们来抓我吧!"

  "得了,别这儿裹乱了,"韩太太心烦地说,"您还不张罗做饭去?到这会儿了,大伙儿都还饿着呢!"

  姑妈嘟嘟囔囔地走了,韩大太沉着脸问玉儿:"你说的那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男的,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玉儿擦着泪说。

  韩太太心一动:"跟你没有什么连扯吧?"

  "什么连扯?都是中国人!"

  "我是说......"

  "你说什么?你什么也不懂,尽瞎猜!人家是个正派的人,同学们都敬重他!就因为他散发过传单,就被抓走了!"

  "没你的事儿,就好。"韩太大放心地说,"一个大姑娘家,在外头可别惹事儿,踏踏实实地念你的书......"

  "念书?"玉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心乱成这样儿,还怎么念书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yóu xing的同学说的那样: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那你想怎么着?"韩太太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家里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来帮帮我,也省得......"她本来想说:就是因为你帮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妈,养着个外人。可是,话到舌尖儿又咽住了,姑妈是个苦命人,这一年来给她带孩子、做饭、洗衣裳,什么活儿都干了,却没要过一个子儿的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她不忍再说什么,让姑妈听见,准得难受。

  玉儿却冷笑着说:"燕大的大笼子还不够我受的?你还要把我关到家庭的小笼子里?够了!"

  "说什么疯话呢?"韩大大听她说话没谱儿,心里就有气,"家是笼子?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好'笼子'!请'古瓦西'给你打听个人家儿,早早儿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这么没事儿找事儿!"

  "算了吧你,我才不会像你似的当管家婆呢!我这辈子决不会嫁人,当做饭、生孩子的机器,我谁也不爱!谁也不爱!"玉儿像是和姐姐赌气,又像是在借题发挥地倾吐她胸中的怨气,说着说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下来,"不用你赶我,我走!"

  韩太太脸一沉;"越说越邪乎,你上哪儿去?"

  玉儿擦着泪说:"你甭管!这里的空气太沉闷了,要憋死人,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躲到世外桃源去!"

  韩子奇一直chā不上嘴,玉儿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近一年来的局势变化,使他也感到沉闷和压抑,但是,玉儿的情绪反常似乎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会不会和那个男同学的"失踪"有什么关系?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她是个大姑娘了,在大学里,男女生相处在一起,会不会她和那个同学有了某种情感,这个突然变故刺激了她?如果是这样,那将是很麻烦的事儿,这不但会影响她的学业,甚至会给她今后的人生道路罩上yīn影。他作为兄长,该怎么帮助她呢?想到这里,就说:"傻妹妹,你太爱幻想了,世界上没有世外桃源,人,都得在现实中挣扎!今天中午,亨特先生还劝我到英国去呢......"

  "英国?"玉儿突然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英国没有日本人吧?没有抓学生的警察吧?去,咱们去!你和亨特说定了吗?"

  "还没有,"韩子奇没想到她会对此感到这么大的兴趣,"我还没跟你姐商量呢,我觉得......"

  不等他说完,韩太太就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什么?这一个还没哄好呢,你又出来了新鲜的?我说那个洋人大中午地跟你嘀咕个什么呢,闹半天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英国?我们在中国好好儿地待着,干吗上英国?"

  "还'好好儿地'呢?也许到了明年,你就连zhà酱面都吃不上了!愚昧呀,北平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玉儿为姐姐的目光短浅而叹息。

  韩太太不知道"愚昧"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着急,就说:"我就不信,中国养着那么多的兵,能让日本人打过来?不会跟他们打吗?"

  "听你的?"玉儿鄙夷地说,"连个抗日传单都不许发,还打呢?我们的军队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于......"

  姑妈端着面送上来,玉儿就不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听见了,勾起了满腹心事,从韩太太怀里接过天星,絮絮叨叨地说:"我那孩子也满一岁儿了,他的生日比天星还早三天呢!唉,这一年,跟着他爸,爷儿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玉儿说:"得了!您还等着他们?日本人杀人不眨眼......"

  话说了一半,见韩子奇给她使了个眼色,就又不说了。

  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泪说:"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养的,能对个月壳儿里的孩子下dú手?我老是做梦梦见他,长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这么样儿!我盼着,盼着,不知道多咱娘儿俩才能见面儿?要是日本人进了北平城,我......我就问他们要人!"

  面坨在碗里,谁也没心思吃了。本来,一家人已经在中午为天星吃了"长寿面",现在是因为玉儿回来,又"找补"的。玉儿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经很饿了,吃起来却觉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就把筷子放下,对姑妈说:"您啊,真是个贤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长命百岁......"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的事儿,却还要用假话欺骗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么残酷J

  姑妈却感动得了不得,又忙着擦泪,那眼睛里竟然饱含着希望:"哎,哎,就盼着孩子、大人都好好儿的,我等着他们的信儿!"

  "那您就好好儿地等着吧,"玉儿苦笑着说,"我们可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姑妈一个激灵。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这儿当亡国奴!"玉儿说着,站起身来,拉着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红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着小姨的话音儿:"九(走)!......"

  玉儿笑了,眼睛里闪着泪花:"走吧,咱们走!"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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