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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了,就说:"唉,战争!我都没想到还能回家来......"

  "玉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被丈夫的突然到来冲得头脑发昏的韩太太这才发觉还没看见她的胞妹。

  "爸爸,小姨怎么没回来呀?"天星也问,"听妈妈说,我有一个特好的小姨,我还等着她呢!"

  "她......"韩子奇的脸色黯淡了,怅然地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说玉儿的事儿。

  "她留在外国了?"韩太太着急地问。

  姑妈也慌了,她估计得比这更糟:"玉儿姑娘出了什么事儿了?"

  "不,她也回来了。"

  "那怎么不上家来?"

  "她在哪儿呢?"韩太太又追问。

  "噢,我们经过上海的时候,她在那儿停了停,有点事儿要办,"韩子奇极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现在,他只能暂时说到这儿,"我先回来了,晚两天,她也就到家了。"

  "唉!"韩太太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气却又上来了,"这个疯丫头,在外国还没疯够哇?来到家门口儿了,还不赶紧地奔家,逛什么上海?真是的!"

  姑妈又在感叹了:"瞧瞧,甭管跑得多远的,都有个下落,说来就来了,怎么我们那爷儿俩钉今儿没个影儿呢?"

  "大姐,您别着急,"韩太太最怕听她魔魔怔怔地唠叨那的确"没影儿"的事儿,在韩家团圆的时刻,更不愿让她伤心,就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地安慰她,"咱等着,人总有回来的时候!瞧,天星他爸这不就回来了嘛!您给他沏碗水去呀?"

  "哎,哎,"姑妈答应着走出去,还在擦眼泪,"瞧我这一着急,都没想起来沏茶......"

  "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切都不堪设想!"韩子奇的胳膊肘支着桌子,手托着脸,无限感慨,"大姐也就是靠这点儿望兴了,就让她这么等下去吧。也难为她一直陪着你,熬了十年;难为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维持着咱们的家、咱们的店!"

  "咱们的店......"韩太太脸色变了,心里一阵悲怆,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他爸,咱们的店,没了!"

  "没了?"韩子奇一愣,这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动,抬起眼来失神地望着她,"这......我也想到了!"

  "你怎么能想得到?"姑妈送上了盖碗茶,蝎蝎虎虎地chā嘴说,"这可是个天塌地陷的大难!奇珍斋毁得惨噢!......"

  韩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别乱他的心了!"

  "你们不说我也能想得到,哪儿都是天塌地陷!"韩子奇接过茶碗,却没有喝,"lún敦被zhà得稀烂,亨特的店关了,他家里房子塌了,连儿子都死了!我都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住在地下室里,老想着你们还不定怎么着了呢,有时候在梦里回了家,总是看见家破人亡了,你们都被......zhà死了!现在看见你们部还活着,这个家还没zhà成平地,已经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了。破财、毁东西没什么,人好好儿的,就比什么都当紧!"

  "这话倒对,"姑妈说,"敢情外国打得比咱们这儿还邪乎?你这是躲一qiāng、挨一刀,主啊!"

  "早知道这样儿,何必上那儿去呢!"韩太太听得一阵后怕,"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也都毁了吧?自找!"

  "是自找啊,"韩子奇抿了一口茶,"为那些东西,差点儿送了命!不过,东西倒没毁。多少人想买,没舍得卖;后来乱成那样,也没舍得扔,我把它总算带回来了!"

  "啊?带回来了?"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了?"

  "搁到......还没运到呢,"韩子奇说,"等玉儿回来,东西也就到了。"

  韩太太的心情兴奋起来,他知道丈夫带走的都是顶值钱的东西,有了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心以后的日子了,"东西回来了,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什么?又有奔头儿了。缓一缓,把奇珍斋的字号再挂起来!"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几万里的轮船,几千里的火车,无穷无尽的烦愁,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况且,他的路还没走完呢,乱麻似的岔路口横在他的面前,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有勇气走下去呢。

  "那什么,大姐,您去烧水,让他好好儿地冲一冲;咱姐儿俩张罗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了,早点儿歇着。瞧他累的,铁打的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吩咐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一个妻子最愉快的时刻。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答应着往外走。

  韩子奇却无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晃着他,"您给我说说外国的事儿,告诉我小姨什么时候能到家?"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受过父爱的孩子,对天外飞来的父亲是那样新奇,还不懂得体贴。韩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韩子奇洗了澡,换了中式衣裳,吃了饭,天已经黑定了。

  一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的话。煤油灯芯在熏得发乌的玻璃罩中静静地燃烧,辐shè出柔和的光轮,温暖而朦胧,使韩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黄的烛光。绵绵夜话千万里,面前的人却改换了,这是梦吗?

  "天星,别缠你爸了,他回来就不走了,往后爷儿俩聊天儿的日子长着呢!快跟姑妈睡去吧,你明儿早起来还得上学呢!"韩太太哄着儿子,实际上也是连带说给姑妈听的,谁的男人谁心疼,他没这么大的精神聊起没完,得让他早点儿睡!

  姑妈一点就透了,"快着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挺不情愿地跟着姑妈往东厢房走去了。

  韩子奇却丝毫睡意也没有。漫漫长夜又横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纸透过来的一点黯淡灯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纸切成"zhà瓷"似的碎纹。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阶,阶下的雨路,路又连着石阶,木雕影壁,垂华门,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铭记在心的,即使没有任何光亮,他也了如指掌。他抚摸着廊柱,抚摸着黄杨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为要失去的,却留下来了,付出的只是:岁月。岁月是留不住的。岁月留给人的是创伤,在lún敦,在北平。北平并没有经受lún敦那样的轰zhà,所以"博雅"宅还在,这令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慨。但是,奇珍斋却失去了,为什么会失去呢?

  他回到上房,韩太太正在东间卧室里做夜间的宵礼,虔诚地感激万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归来。韩子奇不打扰她,推开了西间隔扇的门。里面很暗,一股久无人住的yīn潮气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厅里的煤油灯,走进阔别十年的书房。

  书案还在,座椅还在,书架还在,那些陈旧的线装书、硬脊的洋装书,显然没有人动过,蒙着厚厚的尘土。他把灯搁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来,这一坐,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脚下触到了什么东西,这地不像过去那么平整了,硬硬地硌着他。他弯下腰,低头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块黑色的长方形木板横卧在那儿,是什么?他端了灯去照。啊,灯几乎从手里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灯光下,三个鎏金大字闪着金黄的光:奇珍斋!他放下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厚重的木板,拂着上面的尘土。他的手在颤抖,清泪滚落在染着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斋"死不见尸",他也许不会这样动心,当这劫后遗物摆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么会完了呢?

  韩太太已经做完了宵礼,在向真主表达了至诚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愿望之后,她感到轻松舒畅,怀着夫妻久别重逢的欣慰与喜悦,往西间走来了:"他爸,还不早早儿地躺下,在那儿瞎翻腾什么?家是你的,该怎么归置,你说话,明儿叫大姐给你好好儿地......"

  好兴致突然被拦腰截断了,她神色慌了,手刚扶着西间的门框,就看见韩子奇跪在地上,无声地拂拭那块奇珍斋大匾!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见,谁知道你......"

  "告诉我.店是怎么毁的?"韩子奇抬起头看着她,背着灯光,那闪烁的泪眼令人望而生畏。

  "他爸,你听我说,"韩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丈夫的询问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痛,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过)!我对不起老侯,对不起你!奇哥哥,我糊涂啊......"

  她无力地扑在丈夫的肩上,岁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只三克拉蓝宝石的戒指突然丢失了,韩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赶走了。谁知道伙计们抱打不平,一哄而散,奇珍斋顿时瘫痪了!

  韩太太气得吃不下饭,姑妈急得团团转。

  "天星他妈,这事儿可闹大发了!"姑妈说,"店里一个人儿不剩,怎么击鼓啊?"

  "不碍事的!又不是我请他们大伙儿吃'滚蛋包子',他们乐意走,我还不留呢!"韩太太敢作敢当,好马不吃回头草,她甚至庆幸这帮不识好歹的奴才来了个"伙辞东",正好顺水推舟"一笔清",还不用花钱打发他们走呢,倒省了一笔开销,"花钱雇人,还怕找不着比他们强上九成九的账房、伙计?只要我这儿言语声儿,说奇珍斋要用人,那些自个儿开不起铺子、夹包袱皮儿搂货的主儿,谁不愿意来?准得挤破门!"

  这话说得太大了。韩太太把家jiāo给姑妈,自己天天到店里守摊儿,放出话儿去要招账房、伙计,却没有一个上门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按照平日零零星星听来的线索,张三李四一个个去请。那些主儿,过去见了韩子奇都像衙役见了县官儿,子民见了皇上,现如今韩子奇不在家,奇珍斋出了岔子,他们倒一个个端起架子来了,好似隐居隆中请都请不动的卧龙诸葛,说出话来,叫你没法儿接:

  "韩太太!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活儿,我实在是不敢应啊!现如今,玉器行的生意没法儿做,您瞅,除了蒲老板的汇远斋还能折腾一气,下剩的哪家铺子不是冷冷清清?货没销路,料没来源,好些个作坊都洗手不于了,北平的好几千玉器匠人,您挨着人头儿数数,只剩百十个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您让我临危受命?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儿嘛,设若您的买卖让我给砸了,赶明儿还怎么有脸见韩先生?"

  这还算客气的。

  "韩太太!您怎么赏我这么大的脸呢?我这两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够不着,既然连老侯都玩儿不转,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请高明吧!"

  "韩太太!奇珍斋不是遭了抢嘛,您得报案哪!打官司,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后谁还敢进您的店门儿?出点什么事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

  "韩太太!我说话不怕您恼:老侯对待您,那真是'忠心报国'!这样的忠臣老将,您都把他当贼防,翻脸无情,一脚踢开,我有几个胆子,敢顶这个缺?"

  竟无一人肯出山。韩太太没辙了,跟姑妈商议:"要不然,咱们姐儿俩就先糊弄着?"

  "哟,我可不懂这一行,又不是开饭馆儿!"姑妈说,"你虽说是门里出身,可到底也没管过柜上的事儿,成色啦,价钱啦,恐怕也弄不太准。咱们也不识个字,连账都没法儿落。再者说,家里店里两头儿跑,这可不是娘们儿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见女人就嚷'花妞妞',吓死人了......"

  "那......就先把门儿关了,再慢慢儿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玉器行里有话: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

  "不成,这可不是个事儿。店锁在廊房二条,里头有那么多贵重的东西,离家又挺老远,没个人儿看着哪儿成啊?赶上这样儿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连锅儿端了都没准儿,就不单是偷个戒指儿了!"

  "倒是。这可怎么办呢?家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

  事非经过不知难,没有韩子奇在家里当家做主,韩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个大买卖是多么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韩子奇的十年创业费了多少艰辛。现在,家业落到她手里,竟连"维持"的本事都没有了!

  这时候,倒有人上门来了,不是求她雇佣,是要买她的奇珍斋!卖?说什么也不能卖哪,奇珍斋是梁家的祖业、韩家的命根子,卖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韩"就算完了,在行里头,在两旁世人眼里,就一个跟头栽到底,威风扫地了!

  "韩太太,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人走时运马走膘,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到底怎么着,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眼下兵荒马乱的,韩先生又没在家,您不怕树大招风?大门脸儿不能光当摆设,趁东西不如趁钱,装到兜儿里踏实。我不是眼馋您的东西,自个儿的货还发愁找不着主儿呢;我是瞅着那个地界合适,兴许还能活泛点儿;人说同行是冤家,其实我倒是瞅着您在难处,不能不救这一步驾,价钱上不能让您吃亏,您出个价儿,我不还口,要不,赶明儿韩先生回来了,我也显著不仗义;哎,话又说回来,兴许那时候我的买卖不济,还得求韩先生高抬贵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条还能没了'玉器韩'的地盘儿?韩太太,您琢磨琢磨我这个意思,觉得合适,就这么办;不合适呢?就算我没说,咱别伤了和气!......"

  这个主儿一连跑了好几趟,还给韩太太提溜了茶叶,给天星带了吃的。头一回,韩太太带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谢绝;第三回,沉吟不语。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没路可走了吗?没有了。她不是怕驳人家的面子,是怕东西在外头招来更大的灾祸。要是店里遭了抢,她找谁告状去?我日本人?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万般无奈,韩太太向命运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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