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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目衣色完全被掩住,几乎成了一尊石雕。若不是有护心的丹yào牢牢把持着他的气脉,他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也难以捱过一天。

  厚厚的雪风里冒出一人一马的影子。

  一个穿着厚重裘衣皮裤的少女使劲拉着一匹白马,从山丘那边转了过来。白马身上裹满了皮甲毯子,马鞍上吊着四五个竹篓,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小物什。少女的肤色生得极白,两粒墨黑的眸子像是琉璃珠子似的,镶嵌在秀眉之下,左右顾盼一眼,立刻透出异样神采来。她在腰身上挂满了锦囊,大大小小竟有上十个,除此之外,通身再也找不到值钱的饰物,就是她的两道发髻,也散了一边,披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耳朵。

  少女回头哄着白马说:“你是神驹知道么?比那塞外的名贵马骅龙还要强上几分,怎能被这一场雪就吓住了?快走快走,别耽误了我的正事儿。”

  白马低声嘶鸣,在寒天雪地里寸步难行。

  少女干脆转到马股后去推着它朝前走,白马与她犟上劲了,比着脚力,硬是不肯挪到一分。

  少女败下阵来,呼地吐出一口气,走到由叶潜形成的雪塑前坐下,在雪地里揪出一根小木棍,胡乱地戳着雪被。坐了一阵,她大概觉得冷了,又挪到她所见到的雕塑背后靠坐着避风。

  叶潜不做声气,继续抑制心思冶炼身骨。

  少女从腰上锦囊里摸出两个小玉盏,抓了两团白雪放里面,又拿出两个小小的布娃娃放在玉盏后,摆出面对面宴席的样子,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她用手拨弄着布娃娃说:“这个是我,这个是叔叔,叔叔快过寿了,我下一碗寿面给叔叔吃。唉,可惜我的手艺不大好,叔叔难过得吃不下去。”

  少女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像个小鸽子,玩着家家酒的游戏时,向石雕一样的叶潜透露出一个消息——她是为了给自家叔叔庆生,跑到这偏远的地方抓一只长尾雪鸡做寿礼,胡乱转了两天也不见一只鸡的影子。

  白马慢慢走向挂了一层雪的林子里避风,少女跑过去将它系好,又从竹篓里扯出干草喂过了它,才走了回来说:“喂,那边的,长得像雪菩萨的那个,一直不动,是想我对你许个愿么?”

  叶潜被打断了心思,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少女笑道:“我就知道里面有人。好好的一个少年郎,干吗杵着身子不说话,修道么?”

  叶潜不理会她。她围着叶潜白雪皑皑的身子转了一圈,用手抹去他眉眼上堆积的雪沫子,冲他仔细看了看。“长得这个模样啊,太凶了些,吓跑了我的雪鸡不好,烦劳你挪个位置好么。”

  叶潜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动都不动。

  少女伸手去推他,如同先前推马匹一样,不起一丁点作用。她撅嘴说道:“好没意思,算了,不跟你这木头桩子计较。”然后她走到四处看了看,再又回到他跟前。

  少女取来一块兽皮毡毯垫在地上,盘腿坐在上面,杵着下巴颏看着叶潜半晌,也没有说话。叶潜闭眼潜修身骨,自然不会理会外界。

  茫茫风雪之中,一立一坐两道身影快要化成了雪团子。叶潜运行一遍气脉后,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对面的少女已经垂头睡着了。四周极宁静,风雪渐渐停住了,一只长尾雪鸡从巢穴里探出头,走上了雪地觅食。

  雪鸡走走停停,根本听不到一点动静。当它走到少女身边时,她的手突然一动,雪地里深埋的绳索立刻绷起一道架子,不偏不巧夹住了它的脚。

  少女一跃而起,抓住了雪鸡,塞进布袋,回头朝叶潜笑了笑。

  叶潜低眼一看,这次才注意到他的脚下撒了许多金黄的谷粒和毛茸茸的草籽,一路蜿蜿蜒蜒的,直伸向山丘背后。

  少女说道:“我走啦,若是你继续站着不动,会有很多觅食的小动物跑来找你的。那个时候没我陪你,你也不会觉得孤单哟。”

  她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好看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极为满足的样子。见叶潜仍然冷脸不答后,她撇了撇嘴,翻身上马,抽打马股跑向了远方。

  雪地里冷冷清清,一轮迟缓的日头爬上了半空,映着满山遍野的晶莹色。不多时,两只野鸡、三只灰兔出来觅食,尝到了谷粒草籽的味道,一路走到了叶潜脚边,围着他打转。

  他的身边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叶潜冷心冷骨活了多年,从来不会觉得孤单。例如陪他多年的、那座废弃的太子府,里面荒草丛生,斜阳残照,寒虫喁喁。他久拘于内,逐渐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冰凉。

  可是今天,当一抹暖阳映照到脚边,洒在那些小动物身上时,他突然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是卓太傅所说的,是敦厚可亲的美丽吧?

  ☆、第 5 章

  叶潜离开冰冷的雪地,回到温暖如春的华朝首府汴粱,向皇帝报告宁州土壤气候及农课情况。皇帝见他身子并无大碍,单薄的衣衫上围着一块狐皮围脖,衬得他的风姿清贵而卓越,心底暗暗有了计较,想出了一条dú计。

  “汴河上流堵塞残雪,漕运受阻,你去疏浚一番。”皇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随意打发的差事一般。

  可叶潜知道皇帝吩咐下来的差事向来是暗含恶意的,他秉持着往日装低伏弱的样子,恭顺应了一声是。

  少年特有的清冷嗓音一落在大殿里,就让皇帝得意地笑了。

  似乎驯服这个没落王孙,最后一个正统血脉的李家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领御命出行之前,叶潜遵循惯例,先回了太子府废宅更衣梳洗。

  负责刺探外情、收集消息暗报的修谬已经侯在那里了。

  宅子里荒草萋萋,寒鸦悲鸣,光景惨淡。一间间残破的房屋杵在废墟上,增添了几丝凄迷烟气。皇帝派出的眼线每日会巡视这里,得到的均是废宅残景的印象,深处瘆人的动静,就让他无法巡查下去。叶派但凡有重要的商议,都在废宅里推定,一直以来落得安全而清静。

  叶潜站在司衣间里,小心除下外袍及围脖,问道:“漕栈有何异况?”要惹得皇帝派他外出整治一次。

  修谬考虑片刻,终究说了实情。

  原来是皇帝广罗美女充盈后宫,供其yín乐,要求漕运陆运辟出转输路线。皇帝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采办此事,都城内外的青壮力都被征调来拉纤、修路、驯养牲畜等,致使春田荒芜不少,连带着还踩坏了两岸的土地。积雪残冰成块滑落进运河,堵塞了行船,皇帝又派人去疏浚,将叶潜也推出去做苦力。

  叶潜听后,不惊不躁地问:“还有呢?”

  修谬一叹:“公子倒是料到了老皇帝还包藏有祸心——”

  除去水陆两则运送事务,皇帝还有试探、打击叶潜的心思。他搜查出与叶氏一族有渊源的旁系血亲,罗织罪名下去,将那些人充军、流放或者收录进教坊作官妓。此次开春采办秀女,被没入奴籍的叶家远亲女眷,也被安置在漕船上,她们要从叶潜眼前、经过叶潜的手,步入凄惨而肮脏的命运中。

  这种安排,对叶潜乃至叶派不啻于是一种羞辱。

  皇帝等着查看叶潜的反应,只要有所反抗,他便能落下口实,再大刀屠宰叶潜时,就不怕老臣们的殊死劝谏。

  修谬自然看得懂内中的道理,先一步劝告叶潜:“公子先忍忍,等势力起来了,再想法救她们出去。”

  至于这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跳入火海了。

  叶潜抬头看着衣架上的袍子、狐皮围脖,刚从他身上除下来的,似乎还带有一点温暖的气息,没有在宁州雪地里浸到的满身风寒。他无意识地抻了抻袖角,摸到一点草籽,将它拂开,一并拂去了抓长尾雪鸡的少女所留下的印记。

  少女似乎送与过他一地走禽的热闹和一抹温暖的夕照,让他稍稍体会到卓太傅教谒的温柔敦厚之美是何物。可一旦回到汴陵,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无权拥有这些。

  听到修谬的劝告,叶潜很快有了论断。他似乎想都未想,只清冷如故地说:“运河内连流花河,流花河畔宇文家。”

  流花河畔有两大人丁兴旺家族:宇文家与卓家。其中宇文家涉猎多种营生,有yào草、生铁,有丝绸、茶叶,甚至还有境外的货品香料、眉黛等。他们避开朝廷的盘查,分作小百股走商队经营贸易,规局散扩,未形成大的气候,终其原因,应是宇文未得一人身居要职的缘故。

  修谬听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迟疑问:“公子的意思是——”

  “我派势孤,在都城缺乏富商巨擘支撑。”

  “可宇文家并未掌得实权,仅是走商敛财,富甲一方。”

  “那便助他掌权,以政养商。”

  修谬极震惊:“公子这想法——倒是胆大——”在此之前,他更看重的是有地位及权势的京官、老臣,从未想过,要自己去扶植一个商政一体的拥簇。

  叶潜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向宇文家诱下如此重诺,可谓胆识过人,甚至可说是冒险博弈。若是扶养成功,他便有了一道强有力的屏障;若是押错了宝,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终究会累及叶派势力溃散如沙。

  修谬尚在犹豫间,叶潜就嘱咐道:“我需去漕栈应付差事,先生要亲自跑一趟,面见宇文家大公子,向他许以便利,迫他下水与我们同处阵营。”

  修谬细细思索着,该怎样拉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澈“下水”。

  叶潜看透了修谬的心思,不动声色道:“运船行驶至流花河时,会被我凿翻船只,让教坊女子悉数落水。先生请大公子暗地救走叶氏女,我则上书状告宇文家维护输送不力,治他贻误国事大罪。”

  修谬不得不惊愕:“如此一来,宇文家岂不是怀恨在心,更不愿归顺于我派?”

  叶潜回道:“先生放心去吧,我有办法让宇文家臣服。”

  叶潜深谙用人之道。自李家皇族罹难、叶氏满门被诛后,他便发奋苦读,砥砺磨炼,知行合一,精选人才。先在暗中潜伏不动,一旦时机成熟,必将招致人力财力到身边来。他所奉行的用人、辨才之法是两种极致手段:捧杀和迎头棒杀。

  虽曰为“杀”,内中大有区别。

  捧杀是先期爱护,待人全然放松戒惕,便无声无息取了xìng命;棒杀却是迎头一棒打人倒地,待人顽强站起,便能入了叶潜的法眼,此后便得到他一臂维护到底的殊遇。

  他挑人严苛,识人未曾走过眼。修谬见他说得肯定,也不多疑,径直退下安置事情。

  叶潜应差事之前,修谬例行需转告给卓太傅,让太傅送出替身卓王孙。

  少年公子卓王孙换上叶潜的外袍,戴上围脖,卓然立于风中,不需开口说话,就能夺得与叶潜一样的风姿。

  修谬感叹:“卓公子不废太傅苦心栽培之功。”

  卓太傅拍拍儿子卓王孙的肩,和声道:“等会儿去了漕栈,不可推却苦累差事,要多想想潜公子往日遭受的罪孽,我等不能辱没潜公子的声名。”

  卓王孙恭顺道:“是,父亲。”

  修谬向卓太傅提及叶潜对宇文家的安排,即为请托宇文家帮忙,又反过来告发他家大罪云云。

  卓太傅一惊,说道:“潜公子的做法,像极了幼时——”

  他向在场的俩人讲述的叶潜八岁时的轶事。

  皇帝将北方上贡来的矛隼和白鹘jiāo给叶潜,唤他作鹰奴加以驯养,期望猛禽抓死他,达到杀人无形的目的。叶潜被关在大屋里,没有旁人的帮衬,单独对付两只飞禽,游走在利爪下半日,甄别出了需他呵护及磨砺的目标。

  他缚住白鹘,饿了它整整两日,随后亲手喂食,替它梳理羽毛,将它照顾得无微不至。待白鹘与他亲近后,他便喂得它肚重体胖,让它失去了驯鹰的作用,乃至最后被皇帝宰杀。

  另一只矛隼,自与叶潜照面起,就未曾失去过战力。

  叶潜手持皮鞭抽打矛隼,不让矛隼在低空飞落,更不曾让它歇息片刻。他拔掉矛隼的喙与指甲,痛得它哀鸣不已,从而也让它多活二十年。

  “直到此时,矛隼仍是认得潜公子,皇上久不出猎,矛隼就挣脱铁链飞到潜公子身边,被潜公子送回了宫里。”卓太傅感慨道,“潜公子做事看似随着xìng子,实则从不出偏差,我们听他话就是。”

  卓太傅jiāo付给修谬的一席话,虽未提到捧杀之词,也让修谬明白了,自幼时起,叶潜做事就是有分寸的。他彻底放了心,赶去游说宇文家,令他再度吃惊的是,宇文家主尚在迟疑间,大公子宇文澈就满口应了差事,且表露诚心,他愿意追随叶潜,献绵薄之力。

  修谬抑制住内心的惊异,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有宇文公子相助,潜公子成事之日不远矣。”

  宇文澈回头再劝服父亲,共同帮助叶潜援救叶氏女。

  汴陵城内第一道渡栈口,由卓王孙扮作的假叶潜站在渔船上,用竹耙捞起残冰、雪块,盛放进船舱里。冷风吹着他单薄的身子,伸出的一截手腕,不多时就冻得青白。

  负责调度的转运使看了这种光景,却很满意。

  他能爬到这个位置,不是偶然,揣度天子心意的本领是必不可少的。

  运送谷物的船队缓缓行过栈口,后面跟进的,便是多有噪杂音的秀女画舫。

  转运使害怕“叶潜”没注意到自家的远亲到了,还用竹竿捅捅船篷,哈哈笑着说:“自家人来了,不招呼一声么?”

  站在岸旁闲聊的士兵应时应景发出猥亵的咂摸声。“这船小娘皮瞧着薄了些,架不住壮汉的cāo持。”

  “叶潜”收了竹耙,默然伫立,静静看着缓缓行来的一座两层楼高的彩船,目光温润得如同春涧新泉,似乎在无语地告诉船上一众孤寒的女子,不必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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