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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活一年,也许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常常到了草原上才惊觉大自然如此奇妙,我手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跟人类无关。

  然而我写来写去还是写人。

  去年草原上下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我和元睿被堵在帐篷里,雪把门都埋了三分之二,还好门是朝里开的。我们在帐篷里呆了半个月,喝羊nǎi,吃羊ròu,半夜听北风号叫,狼也跟着叫,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类。

  在那场大雪中,元睿写了《黄峰的雪》,意境苍莽雄阔,我回到北京,先洗了个热水澡,穿着睡衣,通宵写了一首歌,几经删改,寄给白毓,白毓填了粤语歌,叫《围炉夜话》,写的是多年的友情,给陈景唱了。开头第一句念白:“什么时候再去看看草原?”

  所以说我其实挺幸运,能做这行,进这个圈子,虽然个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但多少也收获了几个人,知音这词现在都被用烂了,但至少不管我是高山还是流水,白毓都听得懂。

  说来也许很多人不信,我每次给白毓寄的歌,一般除了自己哼的demo和曲谱之外,一个字也没有。而除了七年前那一次见面之外,我跟白毓再也没有对过一句话,但其实没必要说,他情感认知障碍这么严重,说了他未必懂。都在歌里了,如果要在这世上选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我也许会选白毓这个自闭症,他见过我这些年所有的歌,稍加拼凑,就能复原我全部的人生。

  我和元睿因为搞的完全是不同类型的音乐,旁观者清,所以给的意见常常一语中的,我今年没写什么好歌,给白毓那首又没填好,所以乏善可陈。倒是元睿这两年的作品不错,他们年底要去欧洲巡演,元睿想让我看下他选的歌,怪不得欧洲人喜欢这个,磅礴大气,歌里听得见草原上的风声。

  我听完一堆歌,习惯xìng拿起手机,又发现没信号,只好玩手机游戏。

  “你最近……”

  “最近什么?”我头也不抬。

  元睿想问又没问,去提了一小桶nǎi进来,我本来歪着,一看就爬了起来:“给我,我来做酥酪。”

  我对烘焙和发酵的nǎi品都不擅长,但是对nǎi品越不擅长越喜欢试,反正元睿不怎么挑,只要没dú,都可以骗他吃下去。

  我在折腾牛nǎi的时候,元睿就站在旁边看着,高高大大熊一样,灯都被挡了。

  午饭做手把ròu,干的野葱香料放进去,咕嘟咕嘟煮得羊ròu香味飘开来。我特地带了岩盐来,上次跟纪容辅去ge吃饭,那里有个架子上摆满各种岩盐,漂亮得很,我从此开始收集岩盐,这次带的是红色的喜马拉雅盐,也叫玫瑰盐,像染了色的冰糖,做牛排风味是最好的。

  吃ròu的时候没人说话,吃完了元睿忽然来了一句:“你最近跟人确定下来了?”

  总算问出来了,我都担心他憋死。

  “嗯,怎么看出来的?”

  “你今天看了七八十次手机了,这地方没信号的,你得骑马去镇上才行。”

  确实有点明显,不过我也没刻意藏。

  元睿收拾了一会儿,掀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问我:“外面太阳升起来了,去看看羊群吗?”

  一走出帐篷,外面空气就冷冽起来,大冷天,风大,我把羽绒服的领口都拉到鼻子底下了,还是感觉风嗖嗖地往我骨头里钻,但是阳光璀璨得很,草原总有种特别的气味,苍莽又干净。这地方的草不高,去年元睿找的那地方才好玩,草最高处齐腰,又是春天,我闭着眼站在风里,草在身边摇晃,张开手从草丛里走过去,无数植物争先恐后啄着我手指尖,我第一次亲纪容辅的时候就想起了那画面。

  元睿把羊群赶太远了,我们得骑着马去,风很大,目光所及全是暗黄色的草原,远处的小山丘下,河流转了个弯,远远看见河边的羊群,元睿忽然“驾”了一声,策马冲下了山丘。

  他就知道我惜命,不会跟着他乱冲。

  我慢悠悠骑着马走下山丘,这马内心大概是有梦想的,可惜碰见我,走得稍微快点就被我勒住了,但是还挺固执,总想小跑,白眼都被我勒出来了。

  元睿骑着马站在河边,看抹布一样的牧羊犬约束羊群。

  我骑着马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两人许久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站了小半个小时。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饿了吃,困了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种天收,牧人不过是生物链中的一环而已。时间到了这里变得很慢,写歌或不写歌,写得好或者不好,无关紧要,如果我愿意,大可以坐在河边懒洋洋看羊群,一看就是一天。

  我以前每次来,常常有冲动想要留在这里,这次没有了,纪容辅在北京等我。

  但我仍然在河边呆到天黑。

  纪容辅出现之前,这地方是唯一一个我绝不会失眠的地方,天一黑我就犯困,睡得比元睿还香,半夜有狼叫都不知道,还是第二天跟我说的。

  第二天我们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狼的痕迹,有吃完的兔子骨头跟狼粪便,河边有零散脚印。

  元睿那几只抹布一样的狗一定打不过狼,好在元睿一身肌ròu,一只成年公羊他直接捆好腿就扛起来了,可以跟狼群一战。

  元睿用的柴油发电机,好像冻出问题了,要到晚上才好。我没事做,为了表示抗议,弹了一下午吉他,全是吵得要死的摇滚,疯狂扫弦,元睿拿我没什么办法,只能赶快修好,我给他的破手机充好电,又盯着手机看。

  中午我拿不锈钢碗做火锅,重油重辣,元睿吃,我看着。音乐理念差异太大,他不怎么刻意娇惯嗓子,是什么声音就怎么唱,站在风口里还敢呼麦,苍凉的一嗓子被风卷起来,确实像个穿越时空的牧人。

  我不行,流行乐说是看重辨识度,其实就听个音色,音色一般的人才琢磨些古怪唱法。小天后小天王基本都是音色独特的,音色没辨识度的人都死在这一步,只能去参加现在的音乐节目,翻唱别人的歌。从商业角度看,只要音色够好,唱功好坏无所谓,反正卖的是录音室出来的专辑。而到了倪菁陈景那个层次,就开始比拼唱功唱商了。毕竟一年开不完的演唱会,live太烂也丢人。

  大约在我第三十五次看手机的时候,元睿终于说话了。

  他一说话就石破天惊。

  “是陆宴吗?”

  当时我正拿筷子蘸辣椒碟,被他这话吓得筷子都掉下来。

  不过他既然连这都知道,我也没必要瞒。

  “不是。”

  元睿又低头吃东西,看不出失望神色。

  “我跟陆宴,你从哪听说的。”

  “不是听说的,我又不瞎,自己会看。”

  我怎么不记得我当初跟陆宴明目张胆到这地步。

  “看我还是看陆宴?你不会弄混我跟季洛家了吧。”

  “没弄混,当初选秀时陆宴看你的眼神,我们都看得出来。”元睿用牛ròu蘸韭花酱:“他跟季洛家是组组合之后的事,跟你也有关系。”

  “跟我什么关系?”

  “夏天聚会那次,季洛家给你听的那首歌……”

  “哪一首?”

  元睿直接哼了出来,他哼一个小段我就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刚刚在华天上乐理课,陆宴季洛家组合正当红,我这种心胸狭隘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话,直接把这首歌批得一无是处,当时一堆年轻人,就我懂点乐理,顿时大出风头。

  元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带一丝恻隐。

  “这是陆宴的歌。”

  我手里的筷子忽然涩起来,夹了一块牛ròu,没夹起来,还好我反应快,拿起一边的nǎi茶来喝,却又忘了这是自己刚刚放在一边凉的,险些烫到。

  我不动声色把杯子放了下来。

  “你们都知道?”

  “我知道,文欣知道,其余人不知道。那首歌是陆宴自己在赶通告间隙写的,那时候我也在写歌,他还请我看了一下。”

  我的手心冰凉,本能地想找个人来怪罪。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当时不知道你会说这么刻薄,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而且陆宴就在场。”元睿的回答无懈可击:“也许他只是想听你最客观的评价。”

  然而我当时并不客观。那首歌叫什么,《船》还是《船帆》,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我当时的评价,我说那首歌“矫情”,为赋新词强说愁,没有这种感悟就不要强写什么求不得。

  求不得。

  我以为是季洛家,原来是陆宴,他写了他的求不得。

  然而我说矫情。

  我早说过我是只刺猬,我有千百根刺,我也千百次地刺伤过人,我不知道有一根刺在陆宴心里遗留了这么多年。

  “我不知道你也喜欢陆宴。”元睿大概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解释:“而且那次之后,陆宴跟季洛家也在一起了。他们看起来也挺适合……”

  他们怎么会适合呢,季洛家这样的人,一身的市井气,给他一块美玉也不过当石头卖了。何况他拿陆宴的歌来给我听未免太巧,如果是有意为之的话,那他根本连蠢人都算不上,只能算个坏人。

  “那你呢?你自己为什么不跟陆宴在一起。”我听见我脑中的声音问。

  你既然知道季洛家是这种鼠目寸光的小人,你既然知道他会在关键时刻背叛陆宴,贱卖陆宴,你既然在七年之后会为了一件陈年往事这样震撼,为什么你当初不跟陆宴在一起?

  是啊,是因为什么呢?

  可笑的自尊?胆怯的自我保护?不敢开始一段感情的懦弱?还是压根不相信自己值得如此耀眼的人,压根不相信他在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之后还会喜欢自己,害怕曲终人散的龃龉狼狈,所以干脆一开始就不去尝试。

  越看重,越闪躲。是我自己把陆宴拱手相送。

  我像被人当头扇了两巴掌,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色发白,但我仍然坐得笔挺,很快就缓了过来,甚至端起一边的nǎi茶喝了两口。

  我听得见茶水从喉咙咽下去的声音,我的手也没有再颤抖了。

  元睿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即使今天道破关隘,即使我此刻脸白如纸,他也不会发现什么,还自己换了话题,又开始说起他们乐队的事。

  只有我知道这七年的真相。

  帐篷外寒风呼啸,nǎi茶的香气氤氲,我此刻身处在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地方,离陆宴千里之外的地方。他也许在演播厅,在后台,在休息,在飞行,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十九岁的时候,是否想到有今天。

  那天在sv台,我因为那个愚蠢的对视游戏妄谈时光的重量。

  这才是时光真正的重量,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而这一次我不想输。

  -

  元睿全然不知道情况,拿刀子割了两块ròu吃,又问我:“你现在那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元睿没有问是男是女,我也没说,不过我想他也应该猜到了。其实我跟元睿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一人一瓶啤酒在马路牙子上看姑娘,他当初跟女友分手喝醉了跟个熊一样呜呜哭,也是我扛他回来的。倒不是我刻意掩饰什么,我这人向来感情淡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xìng向,反正这种事只有遇到具体的人才有答案,接连遇见陆宴纪容辅,这样看来,我应该是同xìng恋。

  元睿知道这件事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觉得尴尬。

  我知道他为什么以为是陆宴。

  陆宴是非常执着的人,心xìng坚忍,有主见,不会轻易放弃。君子如玉,他不是温润如玉的那个玉,是墨黑色的刚玉,现在是锋利的兵刃,我因为了解他,所以一直不太能原谅他选了季洛家,他这么聪明的人,又比我更了解季洛家心xìng,没必要这样自毁。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不能原谅我才对。

  -

  下午我又去河边坐着。

  本来想弹吉他,到了又不想弹了,就呆坐着,也好,在风口里弹吉他说不定会得关节炎。

  我的马很能吃,吃草,还吃我的毯子,我揪着它嚼头让它转开,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马都有这样温柔的一双眼睛。

  我在音乐上记忆力很强,这样坐着,陆陆续续把陆宴当年的那首歌想起来了,也许只想起主旋律,剩下的是我自己补的,其实陆宴写歌不差的,但是那次之后没有再写了。他现在唱功不行了,我在网上刷评论,看见他的粉丝努力辩白他入错行,应该一开始就去演戏的。

  没人记得他以前的吉他弹得那么好。

  我今年二十六,很快生日,就是二十七。

  人生已成定局,命运慢慢就开始清算以前的帐了,我欠别人的,别人欠我的,都要开始还了。我以为我没有良心,原来我有,我已经不喜欢陆宴了,仍然觉得这个名字一碰就痛。

  我还拿了他一把吉他,那时候我拿的心安理得,现在想想,应该是我送他吉他才对。

  回北京给他送个什么吧。

  但送什么能弥补整整七年呢?

  第38章 激烈

  我一直在河边坐到天色漆黑,没有带灯,只有元睿那个破手机,好在我的马听话,我拿手机给它照着,慢悠悠也走回来了。快到帐篷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太吵了,远远看见许多光,亮成一片灯海。全是那种大越野车的车头灯,耀眼得很,至少有七八辆,我下了马,用手挡住眼睛,摸不准这是什么情况,只能试探地叫了一声“元睿?”

  没人应答,我又叫了一声。

  这场面,只有在北京时约架时见过,北京摇滚圈里藏龙卧虎,很多军区大院出来的小pào儿,虎得很,有次后海约架,不知道谁把自家老子的越野车都开出来了,装了几车人,我和元睿那时候在旁边当吃瓜群众,我还故意开玩笑,学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元睿完美接住我的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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