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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地狼藉渣屑,竟然也有点儿狼狈。

  锁龙井。

  粗大的铁锁链缠在石板之上,锁头造型古拙。井栏完好,上铺一层厚厚的灰迹,尘埃遍地,一定多年不曾有人造访——以前没人能进得来这密道石门。

  “开?”罗老板甩个眼色。

  “开吧。”楚晗说。

  “如果真从这底下冒出一条龙呐?”罗老板道。

  “有龙就对了。”房三儿说,“开。”

  楚晗默默看一眼身边人,突然感觉有姓房的小子在旁边,井里有任何活物都不可怕,就是莫名觉着踏实心安。

  锁链崩脱,像脱力的蛇从几层厚石板上滑落,石板当时就移动了,像是被井下巨大的撑力挤开一道缝隙。房千岁念念有词,安抚住那几条不安扭动的铁锁链。几人合力搬开石板,都愣住了。

  第六章 回家

  水。浓郁纯黑色的水,像一汪纯净的墨汁,颜色正得看起来好像都是黏稠的。

  罗战举电筒靠近,楚晗再仔细一望,顿时又发现水并不是黑色啊。光线像撩开面纱一样,过滤掉视觉弱点与死角,那下面的水在楚晗眼里就慢慢呈现出本来的鲜艳面目。原来是视线昏暗造成的错觉,井水分明就是蓝色,某种浓郁的纯粹的蓝。

  蓝得仿佛将整个天宇的精髓全部集中到一汪深井中。

  蓝得妖异,蓝得惊心动魄,久视让人感到窒息。

  而且,这井没有丝毫腥臭。一股极寒极yīn的水汽从井中弥漫开来,瞬间充斥狭小空间。那是某种刺激到鼻黏膜的清冽味道。楚晗觉着自己已经痊愈多年的鼻炎都要犯了,水汽微粒太清新,现代人的习惯肮脏空气的鼻子反而都受不了。

  “噗”得一声,他冲着井口就打了个大喷嚏,就没忍住!这进门“拜”井的仪式实在毫无礼貌风度。

  他偶然瞥到身边俩人反应,见多识广的房三爷与罗老板,看着水也都是一脸的震撼发痴。

  房三儿蹲踞在井沿边,身体前倾,头发一丝都不动,像是被什么力量震住了,时间停滞。

  楚晗很久以后再回忆某人当时的表情……房千岁走夜路遇见一头膘肥体壮ròu香的大肥水牛都不会是这么个痴汉表情吧?

  水波平静。

  片刻之内,缓缓皱起微澜。

  古幢地下方向发出极轻微的摇撼声,异动,再动,水面泛起一片蓝色光弧。

  三人同时抬头,面露惊异。

  铁锁也动了,压制不住,蛇骨受惊般颤抖。

  不会是那个喷嚏吧?

  ……

  即便后来事情过去很久,楚晗还是无法准确描述那一刻,古幢之内发生的一切。

  铁锁链哗啦哗啦发出轰鸣巨响,突然从地底下源源不断冒出来,捂都捂不住了,像一条骨骼坚硬的黑色长蛇盘绕着甩向半空。所及之处瞬间几块砖石被击碎飞落,佛幢内腾起烟尘。

  铁长蛇迅速击落井口上方东南西北四角悬挂的四只黄铜鼎。那四个据守四方的大鼎砰然砸下,土石砖块翻飞。

  因为铁链原本是牵在门口跪立的青铜武士手中,铁链甩动激烈,立即就牵动了青铜人。镇龙的四方铜鼎已然失效,青铜人奋力反扑甩出巨戈,从天而降砸向那口井。武器才飞到半空,被硝烟中的人影抡掌拍下!

  一片砖石雨雾中,楚晗看到那是房三儿。房千岁一掌之后眼眶就隐隐呲出血痕,简直像是跟那青铜人往日结了八辈儿大仇,一山不容二立的怒。冒火的眉眼深处,又流露一种看不透的痛苦,那种上下千年历尽血洗火炼的沧桑、白马苍狗浮世偷生的悲郁。

  房三儿随手抓一把土撒向铜人,跃起下压。无形中一道看不清的鞭子扫倒了青铜人,一掌拍了铜人脑袋。楚晗都没看清一系列动作,只在最后房三爷抽回手掌时,看见青铜人跪地降了,头顶被什么东西的利爪穿了五个洞。

  房三儿迅速又抓一把土,填进那铜人脑顶。土能埋金。

  锁龙井彻底失去佛法压制,边沿不停崩塌,水全部从地底下涌了上来。

  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跑啊!

  佛幢内狭窄,楚晗被碎石碰撞生疼。罗战在他右手边,离通道入口最近。他推罗战,喊着“快出去”。罗战可能是想护着他,拼命薅他衣服往外拖,俩人连滚带爬。脚下石基整个儿摇晃,地都动了,以诡异的角度卷起来,把他二人裹了。往前跑的脚步也像是后退,不停地走回头路。

  楚晗回头再找房三儿。

  出乎他的意料,房三儿根本就没有往外跑。

  水从井口汹涌而出,水漫金山,一片汪洋。房三爷就站在水中央,两眼直勾勾的,如同中邪。湛蓝的水波从井口正中绽开一朵妖艳的水花,浓郁色泽缠绕着覆上眼膜……水瞬间卷到这人大腿根儿了。楚晗“啊”得大叫,那瞬间心口不知什么地方被狠狠揪住了,经历一阵尖锐的痛苦。

  然而房三爷转过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痛苦状,对他轻轻地摇头。血红的戾气反而消失了,这人眼底水波是一片祥和宁静,随即就被铁长蛇卷住往前一带,身体直挺挺拍向水面!

  小千岁没张口说话,楚晗耳畔却分明有个声音回响,“快走,离开这里”……

  眼前全部是水,锁龙井张开大口,漩涡瞬间将人吞没。

  楚晗大吼,“你回来”,“你怎么不跑啊为什么不跑啊”,啊——

  他是真急了,第一把没有拽住,想冲回去捞人。罗战可能是拦腰想抱住他往回拖。俩人朝相反方向使力纠结。铁长蛇搅动着激流涌向他们,再想爬出通道也来不及了。周围全是水,听不到彼此喊声,楚晗在溺水的瞬间眼前浮现一大片亮蓝色光影,有镶嵌着佛陀文字的石碑,还有古幢一层一层的罗汉浮雕,身边挣扎的同伴,京城暴雨夜冒出黑水的龙潭……各种混乱影像从指尖漂走,现实距他越来越远……

  水中下坠,身体越来越沉,挣扎显得特别无力。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能感觉自己沿着井道一段一段下沉,沉入黑洞深渊。

  井壁幽暗yīn凉,不时蹭过皮肤,冰凉又滑腻,真不舒服。他模模糊糊地想,龙的皮肤摸起来可能就是那种怪异滋味。也不知道罗老板还在上边或者跟他一起掉下来了。掉落的中途,他试图用手去扒石壁,阻止自己下沉,但是使不上劲儿,指头可能都划破了。

  他也没找见房三儿,这回是要被姓房的混蛋拖累死了。

  楚晗这时觉着自己被耍了,上了个当。

  房三儿一路上某些表现、临到事发地的急躁催促……这人有备而来。为什么主动跟来大理?为什么一定要进塔?这是在利用他吗,这一切都是注定吗……

  掉到某一处,楚晗突然模糊看到两个青铜人像,持戟威武而立,以铜链镇守石兽。

  借着蓝光,他顺手摸向铜人脚下的石雕……那是完整的、栩栩如生的一座汉白玉幼龙。

  不好。

  这里面真是“活”的。

  耳畔yīn风乍起,即使在幽深水下也能感觉到起风,周围的水旋转了,转出如同幻境的庞大漩涡。鼓膜嗡鸣,太阳穴剧痛,身体撕裂般疼,楚晗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挣扎想抓住青铜人的腰,别被大漩涡卷走。偏偏就这时候,又一个黑影大头朝下掉下来,一张大脸惊恐地瞪向他,分明就是罗老板。这人嘴巴大张着,像要说话、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楚晗估计他自个儿这时候表情也跟罗老板的一样恐惧!

  水下那段历程回想起来漫长,其实可能转瞬即逝,那个庞然大物向他慢慢靠近。

  楚晗知道是井里那东西来了,看不清真实面目,但轮廓清晰,身形巨大到让他快窒息了。他浑身骨节全部脱臼似的无法动弹。

  或者不是一个,好像是两个,灯笼似的绿眼在幽深的水下晃动。

  也说不清是真实还是一切皆为虚幻……

  那庞然大物缓缓靠近的某一刻,他豁出去了,用尽一点力气,返身扬手突然削向对手面门。

  他手指是练过的,按常理动作很快,然而水下一切都像慢了两拍,笨拙得令他吐血。他看到自己的手指缓慢划落,也不知道抓到哪个部位。那东西骤然往回缩了一下,莹绿色大灯笼灭掉迅速又亮起来。楚晗知道自己击中了。他的手可以给任何东西留下抹不掉的印迹,但是对家太厉害,这丁点儿雕虫小技根本没用,如同挠痒。

  这回肯定死得透透的,对方倘若“挠”他一下,能直接把他拆了。

  楚晗被漩涡带起的水流推着往前走,在迷宫小径般的水道里漂出很远,有时又像被对方戏耍着,在同一条路上不停兜圈儿……

  楚晗后来是自己醒过来。醒来时身上衣服还湿漉漉的,头发和手臂皮肤湿黏,一时半会儿弄不掉。

  罗老板就躺他身边,也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说不出什么话,只用眼神不断示意:我cāo老子居然没淹死啊!

  关键是他俩出来的这个位置,不是别处,就是二里地之外、头一天造访过的那座博物馆。

  他们在展厅正中的大玻璃罩内。从地上水迹来看,他俩像是从那座两米多高的佛幢下面的井里爬出来的。可是那座塔的高度以及井口围度,以成年男人身材,两人无论如何不可能钻得出来。

  当然,最后那个馆长来了,开玻璃罩把他们弄出去的。警车也来了。他们对发生的事情无从解释,这就像一场梦。

  罗老板手下那俩小弟还在后山原处守着呢,都吓够呛,说他们去了一天一夜没回来。俩小弟进不去古幢,也不敢报警,只能死等。

  楚晗问那两个小弟。两人jiāo待说,没有看出古幢有任何异样,没瞅见天摇地动或者电闪雷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好北京方面有人疏通,当地文物局派出所将后山古幢重新调查一番,没发现破坏痕迹,也就没有过分追究他们私自擅闯的行为。楚晗与罗老板几人三天之后恢复体力,离开大理。

  而房三儿那个人,没有出现,没有从井底回来。

  ***

  回到京城那段时间,楚晗没有放弃,仍然托人打听姓房的消息,这才发现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么一号人,但没人真正清楚房千岁的底细。

  他都不敢去见房老爷子,他把人家儿子弄丢了,失踪了,怎么jiāo待?后来是罗老板陪他去谈,房易之将自己关在书房很久,没有骂他让他负责,只不停地喃喃,该走的,终究还是会走,就留不住……

  楚晗估计老头子是伤心至极。房家就这么一个养子,虽说不是亲生。老头子白折腾半辈子,百年之后无人送终了吧。

  这次历险让楚晗在家歇了十天。

  他身体一直没那么好,也不愿意去看医生。他有私人医生,都是上面指派的501所的专家,但他有病从来不主动去看。

  他难受就自己吃yào,反正自个儿也明白遗传的什么毛病。

  他爸楚珣家里最大的柜子是装衣服的,各种英俊帅气的行头;其次是装帽子围巾手套墨镜和包包的,什么病犯了心情不爽就买个包。

  楚晗其实最看不顺眼他爸情绪发作的时候就折腾身边人,比如找茬跟霍将军掐个架然后再和好然后再掐架,那种外露型的人格。他十六岁就从他爸爹家里搬出,自己单住一个公寓。他最大的柜子是书柜,书籍铺满整面墙。容量其次的就是装yào的一个大柜子,犯病了悄悄吃一瓶yào。

  这件事对他心理上精神上都有那么点儿打击,让他很多事想不明白,想不透就郁结在心,整夜失眠。楚晗这人xìng格很大程度是同时传承了他亲爸和亲爹,包括骨血里的韧xìng与棱角,也包括一切的弱点。他爸的骄傲,自负,任xìng,情绪化,极端要面子要强;他爹的内向,持重,害羞,纠结,有什么话从来不说,越是重要心事就越不说,三脚都踹不出个带响的屁来!

  当然,这些情绪的弱点他从来都藏得很好,人前就是蜜糖一样讨喜的外表,是温柔英俊一表人才的二代楚公子。光是“楚公子”这个名头,对楚晗而言,都是压在背上一座山,这辈子甭想摆脱。

  这件事情还没完。楚晗重回公司上班后第一天,电话又被打bào。据说,自打他们从大理返回,北新桥的积水就自行退去。水落回去了,人出来了。先前被洪水卷进地陷的那一名司机、两名工人,从井口浮出来了。

  三人皮肤都泡涨了,头发上身上粘连着滑腻腻的水草,看起来活像是沿着海河被冲出塘沽口、渤海湾里畅游了一圈儿才回来。但这仨人竟然都没死,救活回来,只是失去了记忆,完全无法讲述坠井后看到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铁锁链缩回井底,地铁站恢复通车,附近几条胡同的居民也不再听到那种怪异的轰鸣。

  文物局工作人员在锁龙井附近搭起工棚,听说是要重新架上厚石板,上铁链,把井盖压住,希望这回彻底收服传说中的孽龙。

  楚晗听说这事之后,赶在施工的头天夜里,悄悄摸到工地,再探锁龙井。就他与罗老板两人,对方在上面照应。罗战不停埋怨说:“大侄子你还非要再下去一趟,你要是出点儿事,老子没法跟你爸你爹jiāo代!”

  楚晗说:“三大爷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出不了事儿,我肯定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脑子里埋了一串疑问,那些想法一直“挠”着他。他必须印证自己内心的猜测。如果猜得没错,他知道将会在北新桥这口井底看到什么,必须冒险再下去一趟。

  他下潜得很慢,一路沿着曾经摸索过的井道,循着复制相片留下的记忆。

  没有一丝儿墨汁的遗留,井水碧蓝碧蓝,比在大理见过的那口井还要清澈。井底深渊处的黑洞十分幽远,探不到尽头,风平水静,四周只有他的呼吸器与脚蹼发出轻微声音。

  青铜人像一左一右,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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