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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骑骑马、练练拳,连马球都没有玩的。徐循更是从文皇帝去世时开始就再也没有骑马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是叹了口气,有种心照不宣的忍耐感——等到明年夏天,昭皇帝周年过了,这长达两年多动dàng不安灰色晦暗的生活,仿佛也总算是可以看到头了。

  热热闹闹地吃了饭,皇帝再也不想去看奏章了。和徐循谈了谈坊间新出的话本小说,两人均都道,“故事也未免太牵强了些。”

  徐循更是说,“多亏了文皇帝的文治,现在许多古典籍都是有了抄本。这一阵子又不能出去玩,我在宫里闲了,就和他们说,去借阅些话本戏曲来看,确实还是前朝古曲有可观之处。咱们现在宫里唱的戏都没大意思,那些新出的话本更是好笑,写做才子佳人,读来都是男盗女娼。书里一发连规矩都没有了,全是穷酸书生做梦。只因为会读书,女人都来哈他,礼法也不顾了,前程也不顾了。虽有明理的家人阻挠,他一朝中了状元,皇帝自然会发话赐婚。——大哥你在宫里长了这么多年,可见到有敢和皇帝提亲事的状元没有?”

  皇帝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就阿翁那个脾气,谁敢?”

  “昭皇帝脾气好,指不定臣子们就敢的。”徐循的语气略带天真,眼睛却是一闪一闪的,明显在逗皇帝。皇帝笑道,“爹脾气虽然好,却也不是好在这里,你当他就不敢杀人吗?虽说号仁宗,可当年守卫北京时,爹定下的计策,不知让建逆的军马折了多少在墙下。”

  他调换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在徐循边上,笑道,“不是穷酸书生,谁会编排这些话本啊,戏曲的?全天下也就只有一个周王了,他对这些倒是有兴趣,再过几年,咱们问他要些话本杂剧来看,若是写得好便罢了,若是写不好,小循你写两本给我看。”

  徐循慌忙道,“我才不要写,那都是心里不老实的人才写的东西。”

  “书言其志,老实人也是有志向的。”皇帝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徐循的脸颊,“小循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徐循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她注视着皇帝,目不转睛地呢喃道,“我……我愿现在此刻永远延续下去,我能一直服侍大哥到老。”

  她眼角眉梢含着淡淡的笑意,让皇帝心头亦不禁暖烘烘的,他将徐循拥入怀里,低声道,“好小循,会有这一天的。咱们俩天上地下,永不分离。”

  徐循的身子微微一僵,这一点变化,并未瞒得过皇帝,他诧异地看向徐循,心里倒还没有起疑,只是玩笑般地道,“干嘛,不愿陪着大哥一道白头到老啊?”

  “大哥。”徐循面色却是一苦,她轻轻地推了推皇帝的手臂,“不要……不要乱抱我挪位置,人家身上不方便呢……”

  噢……

  皇帝一时也有点尴尬,他对天癸这事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忙道,“这……蹭脏了没有?”

  徐循红着脸把他赶去暖阁子外头,留下两个宫女折腾了一会,才出来道,“没脏……大哥,我要回去了……”

  身上不干净,是不好留宿在干清宫的,若是血污被褥,就是皇帝自己不在意不觉得晦气,徐循只怕都没脸见人了。皇帝虽然大为不舍,但却也没有办法,他依依不舍地道,“不若再留下来,我们下两盘棋你再回去——我让你三个子。”

  徐循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她垂下头慢慢地走近皇帝胸前,半靠不靠地在他胸前低头沉吟了一会,倒显得是有些心事了。

  “怎么啦。”皇帝便柔声问。“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

  “我……我……”徐循犹豫了一会,闷闷地叹了口气,道,“嬷嬷劝我说,让我多提拔提拔底下的昭容、美人们。大哥你今晚要是想……青儿、紫儿和赵昭容都是方便的。”

  虽然说得是很大度,但从她撅起的唇瓣,以及四处乱飘的眼神来看,徐循的心思到底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事。

  皇帝被她闹得浑身都软了,恨不得把徐循吞进肚子里随身带着,他搂着徐循好声好气地说,“嬷嬷们劝你,虽是她们的职责,可你现在也是个主子了。爱听不听还不是随你的便?不想提拔就不要提拔,难道你的那些妹妹们,还敢甩脸子给你瞧?谁要给你气受,你和我说,转眼我就把她打发到冷宫里去……”

  徐循摇了摇头,叹道,“大哥你也明白的,嬷嬷们说得有道理,我不能落下个小气的名头。”

  徐循最大的好处,就是她虽然天真娇痴,但却同时又非常明理,非常的让人省心。她靠着皇帝的胸膛画圈圈,一边画一边说,“再说,您平时那样疲倦,也需要个人好好地服侍你。今晚我不能,本是我的罪过,还要拦着您找别人服侍,岂不是我的不对了?大哥你不用顾虑我的那点醋劲儿,若是想要人服侍就只管派人去传,若是不想那你就早些休息……”

  徐循不画圈圈还好,她这么随意地一画圈,倒是把皇帝的火气给撩拨起来了。说句实话吧,一天的案牍劳形之后,皇帝也的确需要纾解一番。徐循口中带出的两个旧人一个新人,旧人温存解语技巧过人,新人么,总是能带来新鲜感和征服yù,对他都是挺强烈的刺激。他强自压抑着脑海中难以自制的念头,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徐循,“你也别想太多了,今儿让你过来,就是想你了,和你说说话儿……夜深了你也早点休息,以后想我了你就让人带个话,我上你那去看你……”

  把徐循送走了,皇帝又看了几本奏折。却是越看越觉得无聊烦躁:昭皇帝给他留下了一个强大的内阁,里头充斥着能人贤臣不假。——可就是因为臣子们太能耐了,皇帝做起事来都觉得束手束脚的。很多时候,即使是一封奏折,以及封面上贴着的票拟,都能让他发觉一种极为不祥的征兆。

  以前设丞相的时候,皇帝是和丞相一个人斗心眼子,现在没了丞相开了内阁,皇帝要和一群人尖子斗心眼子,这些大臣,脑子里想的是一套,外头做的又是一套。奏折里的智力陷阱那是一环接着一环,皇帝是一打五甚至于说是一打六,如此错综复杂的人际、利益、政治关系,足以消耗掉一个普通人的全部精力了。即使皇帝本人年富力强,如今也隐隐感到了一种被架空的感觉……

  一个帝王最恐惧的自然莫过于失去权力,皇帝略带烦躁地将奏折扔到了书案上,已经失去了自己看奏折的兴趣。

  “金英。”他随口喊道。

  过了一会,金英便恭谨地来到了皇帝身侧。“皇爷?”

  “把节略和票拟都读给我听。”皇帝疲倦地说,“朱笔备好,我说什么你就批什么。”

  “这——”金英吓得差点没站住:给皇帝读奏折是一回事,可代披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那只是给皇帝秉笔的,可没说能越俎代庖替皇帝批奏折。

  “慌什么。”皇帝一瞪眼。“你不敢写,那就换个人来写。”

  金英就是杀了头也不愿意这时候换人啊,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奴婢——奴婢遵旨!”

  说着,便拿起一封奏折,捏着嗓子念了起来,“户部云南清吏司王三德谨奏云南今岁钱粮事,节略如下,云南今岁天灾频繁颗粒无收启请减免钱粮三成。”

  今年云南是遭了灾,当然没有奏折上说得那么严重,但遇灾减免,也是常情。皇帝点了点头,“云南那边是不是已经上过折子了?”

  “回皇爷话,各部都上了折子。锦衣卫密报也送到了。”金英恭敬地说。

  “票拟呢?”皇帝沉吟了一会,又问。

  “票拟如下:今岁云南确有旱灾,然牵连未广灾情不着,三成过宽,着请减免两成为是。”金英念道。

  皇帝皱眉思忖了片刻,“先留中,你发文去锦衣卫,着指挥使明日把云南情报汇总翻阅了,再把云南镇守太监的密折拿来都写个节略我看了再说。”

  “是。”金英这里麻溜地就整理好了,知道皇帝看重灾情,特地把这封奏折放到了显眼的那一堆儿里去。这里又给皇帝念,“江西布政司右布政使陆云谨奏年老多病乞骸骨。”

  皇帝开始揉额头了,“这场架还没掐完啊?”

  江西月前闹了一场贪腐大案,下马了起码五个五品以上的高官,大地震闹到现在还没结束,朝堂上还在互相指责,右布政使大人明显是被卷进风波里了,上表辞职,也是表达自己的态度,也是催促皇帝的态度。

  金英冲马十使了个眼色,马十忙猫着腰上前,打开随身的小玉盒,挑了点薄荷膏给皇帝揉在太阳穴上。皇帝惬意地享受着他的服侍,“票拟呢?”

  “票拟如下——”

  干清宫内殿里不时就响起了皇帝淡淡的声音,“如票拟抄录。”

  “这个奏折朕自己看。”

  “留中不发……”

  都快过三更了,皇帝才把今日积存的奏折给处理完,他只觉得头颅一阵阵胀痛,心是疲倦得不行了,就是身子还有点百无聊赖的。——原本淡去的心思,又渐渐浓郁了起来。皇帝思忖了片刻,便吩咐马十,“去,让青儿、紫儿进干清宫伺候。”

  “哎!”马十一哈腰,转身就跑腿儿去了。

  #

  干清宫和坤宁宫就隔了两重红墙和一条窄窄的甬道。事实上,围着干清宫、坤宁宫还有一圈宫墙,把帝后两人的住所给圈开了,使得他们两人居住的宫殿,成为了真正的宫中之宫,紫禁城的中心。干清宫前门出去是日精门、月华门,这两道门是去太后居处啦,现在还空置的太子居处这样的地方走的,

  马十去永安宫,那得从景和门走是最近的——景和门是从干清宫后门出去走的门,坤宁宫平时外出也得从这道门过。按说过了三更,景和门早下千两了,但皇帝一句话,难道还有人顶着不开门?继徐循回宫以后,当晚第二次,景和门又被打开了。门锁呛啷之声,脚步声、人声、骡子的蹄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坤宁宫就是想装不知道都难。

  “听方向,应该是去永安宫吧。”欧阳嬷嬷伸手给皇后抚平了绣样上的波澜。“徐娘娘也实在是太得宠了。”

  皇后淡眉淡眼,手下丝毫不乱。“她今晚又没牌子,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回去的吗?怕不是去永安宫的。”

  是不是,一会儿也就知道了。马十是去领人的,那人一会儿肯定得被领回来不是?

  尽管已经过了三更,但不论是欧阳嬷嬷还是皇后,都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皇后照样往纸上描着绣样,欧阳嬷嬷在灯下做着针线,过了一刻,便听见隐约的人声打从甬道那儿过去了。

  虽说已经落了千两,但并不是说坤宁宫就没有渠道窥视外头了。过了一会,外头进来人和欧阳嬷嬷低语了几句,欧阳嬷嬷唔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是王美人和李美人。”

  皇后和没听到一样,继续自己的笔画。

  欧阳嬷嬷又说给自己听,“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唉,没想到徐娘娘是这样的人。”(见注)

  连随口比兴,都比兴的是诗经卫风的诗句,欧阳嬷嬷也可算得上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女史了。

  皇后看了她一眼,笔锋稍顿。“你是把我比喻成私定终身的氓fù了?”

  欧阳嬷嬷吓得立刻跪了下来,“老奴不敢!娘娘——”

  “好了。”皇后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我虽没读过几年书,却还懂得什么叫做讽喻!你也不用把我当成夏桀商纣,动不动就跪下请罪。”

  等欧阳嬷嬷站起身来,她才又动笔描起了那精致繁复的花样。“不过,这一阵子,你对永安宫是颇有些看法。连‘二三其德’都比出来了。怎么,在你心里,庄妃就是那样始乱终弃的小人吗?”

  “老奴不敢。”欧阳嬷嬷惊魂未定,虽然皇后没有动气,但她却不敢坐了。饶是如此,却仍是要嗫嚅道,“娘娘仁厚,总把人往好处想,老奴亦不是刻薄人,不敢有诛心之论。只是……庄妃娘娘如今,也是越来越有贵妃娘娘的做派了。”

  先不说她没有辞去超出皇后规格的田地,只说今日,皇后的好日子还没过去呢,后宫诸人众所周知,这几日都是皇帝来寻皇后的日子。她受招来吃顿饭没什么,走得也挺早,并不算是对皇后娘娘不敬……

  但皇帝在她走后不久,便招了永安宫的两个美人侍寝,难保不是徐娘娘为了拉拔自己的人,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

  这样的做法,即使是不诛心,只论行,也有些不把皇后放在眼里了……当年她初入宫廷时,是多么依赖皇后?皇后也没少拉拔照顾她,现在皇后有些落寞,庄妃起来了,不知感恩,就是这么个做派。说庄妃二三其德,欧阳嬷嬷是有底气的,她肯定就是皇后娘娘,也未必能回了她的这句话。

  而皇后也的确没有回答她,她只是默默地描画着花样子,杏眼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朱笔,仿佛已将精气神全都投入了进去。

  通红的笔锋在白纸上恣意游走过,条条血红的痕迹,宛转呈现其上,一张繁复的百子千孙图,渐渐地成了形。?

  ☆、糊涂

  徐循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说话,其实多少是犯了忌讳,说实话,在话出口前她都是挣扎着的。但她也没办法啊,徐娘娘也是很难的。

  刚回来还好,因皇帝听了并没动心,她也就很快乐地梳头洗脸,卸妆准备睡觉了。可一听见外头的动静,又听说青儿、紫儿被干清宫叫走了以后,徐循就有点睡不着了。第二天起来,两个眼圈都黑了。

  “您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后娘娘肯定会体谅的。”孙嬷嬷心疼得叨咕个没完,拿了个煮熟的鸡蛋在徐循脸上滚来滚去,一边说,“再说了,就是您有心提一提皇后娘娘,也得看是不是时候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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