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平时在公车上，我只让周遭的嘈杂冲洗着自己，然后全程意识飘浮，随波逐流。但是，今天不一样。

  我打开书包，拿出日记本，手指轻轻抚摸着它光滑又明亮的封面。我喜欢封面的颜色和粉色与巧克力色夹杂的花朵设计，还有能将它紧紧关上的磁扣。我想这是为了保证日志的私密性，而且纸张也不会变得乱糟糟。整本日记都是空白的，没有一个字。弗雷泽小姐说过她不会看，所以只要我愿意，可以写，也可以画，什么都可以。

  只要我愿意。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我愿意吗？真的吗？如果我真的开始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那不就是写下了所有的问题？那不会危险吗？如果告诉了别人我的问题，他们会生气吗？会离开我吗？

  这不过是本本子，我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本本子，本子是不会离开我的。一本本子不能决定它想跟谁在一起。最糟糕的不过就是停笔不写了，不是吗？好吧，我要试一试。

  我闭上眼睛，用手触摸着那些空白的纸张。它们好像活了，透过指尖我听到了它们对我说的话，尽情书写吧，在我们身上书写。我从书包里翻出钢笔，拔掉笔盖在笔尖即将触碰纸面时，我停了下来。不，我必须万无一失地做这件事，以最正确方式来做这件事。

  我把日记塞回了包里，到站下车。我集中精神向着家门口走去，因为妈妈的车正停在路边，她已经在家了。但是我并不是那么紧张，也并不是很担心她在发生了今天这些事情之后会说些什么。

  意外的是，她看起来很好，甚至有些太和蔼了。

  “嗨，”她说，“你回来了。”

  “嗨，”我回答。我们短暂对视，我以为她会生气，可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忧虑。她也试图想看到些什么，也许是我，我的心内。

  “你饿了吗？”她问道，“我在转角的面包店里买了些牛角面包。”

  “好的，谢谢，我喜欢牛角面包。”

  她还是盯着我看。

  “你还好吗，”她说，“今天的这些事情之后？”

  “是的，”我说。我是真心的，并不只是说说。

  “那个”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不起，关于这一切，你知道”

  “我知道，”她说。“没关系，”她低头，又看向别处，“你需要些什么吗？”

  “不，”我说，“不用，我很好。”

  背着书包，拿着牛角面包，回到房间。妈妈在后面说了些什么。

  “我为你骄傲。”她的声音显得拘谨又尴尬，似乎并不习惯说这些。“当然，不是指你犯下的错误。但是，对于你做的选择，我为你的决定感到骄傲。”

  我转过身，心猛烈地跳着。“谢谢，”我说，“谢谢妈妈。”我并不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只能用手指了指房间，“您介不介意？”

  “不，不，”她说，“去吧，一会儿见。”我微笑。她也微笑看着我，我的心停止了狂跳，满是温暖。我笨手笨脚地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关上了房门，爬进一直期待的吊椅里。但是今天，我不想把自己藏起来，不想随波逐流。

  不再随波逐流。

  这是一个崭新的我。

  茉莉，写着她的日记。

  只是，还是难以提笔，总觉得少了什么。我又爬出吊椅，到处乱窜，在柜子里乱翻。脱掉校服，换上t恤和牛仔裤，我觉得有可能是这身衣服扯了我的后腿。但是没有用，还是觉得不对劲。柜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示意招手，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抬头四处搜寻。终于，我找到了它。

  就是那个鞋盒，角落里的那个鞋盒。那是一个十分老旧的鞋盒，曾经装着我的第一双芭蕾舞鞋，就是那种在你八c九岁时非常渴望的粉红色的舞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这个盒子了，里面装着的那些东西，我一直逃避着不去看。那是一些关于父亲的东西——照片和他葬礼上的物品。太神奇了，它们依旧在这里，依旧和我在一起。每次我们搬家，我都只远远地看着它们，然后把它们放到柜子里，等待最后处理。

  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是时候来处理了。

  盒子拿在手里感觉出奇的坚固。我把它搬出柜子，小心地放在床上，放在日记本的旁边。打开盒子，我看到了父亲的脸。

  照片居然这么旧了。我曾经非常喜欢父亲抱着我的这张照片，可是现在，我几乎认不出那个时候的自己了。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现在看着他的脸，才意识到我并没有好好地去记住他。事实上，如果现在你让我描述我的父亲，我可能都想不起他的脸了，除非看着照片。我只记得他长着络腮胡子，记得当他亲吻着我，说着晚安的时候，那柔软的胡子在我脸上蹭得痒痒的感觉；记得他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我们常常比划手掌的大小，这时他会说“你的手指很长，小茉莉。你可以去弹吉他。”

  可我从来没有碰过吉他。

  盒子里还有一张我和父亲去度假时的照片，我想这是妈妈拍的。我们坐在沙滩上，腿脚都深深地埋在沙子里。我们笑得那么开心，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么笑是什么时候了，也记不清这些照片都是哪一天拍的。对父亲的那些记忆，不是混乱了，就是消失了。

  当然，这些照片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拍的。生病之后，他就再没有去旅行了。他不笑了，当然也不能再把手埋在沙里，或者在相机前挥舞了。

  他并不是真的生病，虽然妈妈一直说父亲病了。她努力地试图解释，可我就是不懂。虽然现在，我对阴郁症有了一些了解，可我还是不太明白。只知道，如果你得了抑郁症，就会一直觉得悲伤，或者生气，没法做任何事情，总是会轻易地耗尽精力。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得抑郁症。他的生活并不糟糕，至少我不那么认为。我曾经怀疑是不是因为我的错，是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有一次，我告诉了妈妈这个想法，她说，别傻了，当然不是。但我还是怀疑着。

  出事那一年的有一天，妈妈对他说，她必须继续好好生活，她还有一个女儿，她需要去度假。如果他不愿意跟她一起去，那么她就带着我独自去海边。那时，他留在了马奇。我还记得在我们出发之前，他们大吵了一架。我不记得在海边的那两天，但是清楚记得之后发生的事。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有谁会忘记自己的世界被撕掉一半的那一天，那一天，你的心被粉碎了，生活变成了卷入暴风里的垃圾。

  妈妈带我去了海边，那个我们常去的杰尔维斯湾的假日旅店。那时候天非常热，我们去冲浪海滩游泳。当我们带着满身的沙子和咸咸的海水回到旅馆时，妈妈的手机里显示着很多的信息，一共12条，都来自同一个号码。她打了回去，我去洗澡。

  去游泳的时候，我把助听器留在了房间，所以我并没有听见妈妈得知噩耗时的叫喊。当我出来时，她已跌坐在地上。她几乎没有力气再对着电话说些什么，只是一直哭，一直哭。那时候，她满脸泪水，涕泪俱下，我吓坏了。我问她怎么了，我想要拥抱她，让她看着我，可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把我推开。

  我跑回房间去拿助听器，这样我才能听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也许是掉到了枕头下面，也许是床后面，或者别的哪里，我找不到，找不到助听器。

  妈妈一直在哭。她有努力忍住不哭，可是马上又再度崩溃。我紧紧抱着她，为她擦去眼泪，“没事的，没事的，”但是好像并不管用。最后，我终于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坐着，看着她在地上爬到厨房，依靠着一张板凳撑着站起来，擦着她的鼻子c眼睛c嘴巴。

  她坐在那儿，感觉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她终于把我抱进了怀里。

  “茉莉，对不起，”她看着我，“你爸爸他死了，今天”

  不知道怎么，我好像早就知道了。哭不出来，我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感到害怕和恐惧，然后，心好像就渐渐死了。所有的事好像沉淀到了胃里，所以眼泪没能从我的眼里c嘴里c鼻子里流出来，没有让我看起来像疯了一样。妈妈轻轻拍着我，把我叫作她勇敢的女儿，表现得这么坚强，这么安静，这么好。所以我就保持勇敢，保持坚强，保持安静，保持着好，把所有的感觉都沉到了胃里。

  那天起，我一个星期没有吃东西。即便是现在，我也只能吃简单的食物，而且不能吃很多。我的胃不喜欢太多负担。

  我们整理，然后回家。我们在本该在度假的时间里举行了葬礼。然后，在所有穿着黑衣服的人都回家之后，在所有的花都枯萎之后，在所有人们寄来的卡片都被放进一个塑料袋藏在妈妈的柜子后面之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个耳朵听不见的女孩和她满是悲伤的妈妈。

  葬礼过后一个星期，妈妈才发现我一直没有带助听器。她带我去买了新的，粉红色的。我想她是想让我能再笑一笑，但是这不管用。我想念父亲，真的很想念我的父亲。

  我继续压抑自己的感觉，但是越来越难。然后，妈妈一跟人吵架就搬家，她一直对我说，我不该跟任何人吐露心事，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要爆炸了。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决定：不再感觉任何事情。到现在，已经四年了。

  我想要一张父亲的照片，放在这本日记里。因为他，我让自己停止了感觉，所以当我要再次开始有所感觉的时候，我希望他也能在这里。

  我选了那张度假时的照片，找出胶水，小心地将它黏在日记本的第一页。这是为您，我轻声自言自语。现在，我真的需要一些帮助。

  在角落里，我用银色的笔仔细写下名字和日期。

  然后我开始写。

  钢笔颤抖着，我无法呼吸，害怕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还是努力继续写。最后，终于完成的时候，我把钢笔狠狠地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当”的一声砸在门上，又弹回到地板上。我使劲眨着眼睛，努力喘着气。但是，非常开心，因为我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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