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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主帕凡舞曲》的调子,走近了仔细听却又不像。

  他想不起来,便看着她问:“这是什么曲子?”那是个极其普通的问句,却是他四个月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讲话。

  她转过头,撑起身体,伸手把太阳眼镜推到头发上面,午后的阳光让她眯起眼睛。她看着他,看了几秒钟,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笑了笑,说了声“你好”,就像一个熟识的朋友。

  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很久以前就曾见过她,“我们从前见过吗?”他问道。

  “当然,”她回答,“我们遇到过几次了。”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看到过你,在休息室,还有走廊。”她微笑着补充,英语说得并不好,却很有趣。

  他有点开心,她也记得。“你是来看什么人的吧?”他又问。

  她笑起来,故弄玄虚的反问:“为什么这么肯定?说不定我也住在这儿,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这地方很大。”

  “我看到过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他指指她扔在脚边黑色大包,“而且,这里的人都不带包。”

  她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你很久没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刚说出口,便觉得尴尬。

  她倒没多想,答得很自然:“我去别的地方了,去工作。”

  他看着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最早的那个问题:“你在听什么?调子很熟。”

  “吉赛尔,第二幕最后的双人舞,”她回答,“曲调跟第一幕里的一样,但却是中提琴,很特别,不是吗?”

  他难以解释自己怎么会记不起来,下意识的问:“你是舞蹈演员?”

  她笑起来,摇着头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耸耸肩,说:“很少有人对芭蕾伴奏这么熟。”

  “我刚刚看过一场吉赛尔,在巴黎。”

  “觉得好吗?”

  “当然。”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草地尽头的什么地方,像是在回忆剧场里的情景。

  她似乎不想说,他就换了个话题:“你的朋友呢?”

  “我不知道,可能在称体重,也可能在呕吐。”她回答,“其实我们算不上是朋友,至少对她来说,我不是她的朋友,她不想看见我。”

  “但你还是每个礼拜都来看她?”

  “我喜欢这地方,而且,在纽约也没什么人跟我讲话。”她自嘲的笑着回答。

  他们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春天的天气,比如她怎么来的,她说是长途汽车加出租车,有时候也能碰到个好心人捎她一程。直到分手的时候都没有jiāo换名字,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

  (part2)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春天逐渐深入周围的每一个细节,阳光变得有些许炙热,背yīn处则略显清凉。

  四月的一天,午餐时间,Han又在医院的餐厅看到她,如果周围没有那些护士和身穿睡衣拖鞋的病人,那里看起来就跟平常的餐厅没有什么两样。她跟那个住院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正在讲话。他朝她们坐的地方走过去,想跟她打个招呼。他走到中途,那个住院的女孩子突然站起来,把面前的餐盘推翻在她身上,大声叫道:“我真的是厌了,我不知道你干嘛还要来?!”然后转身跑出了餐厅。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去洗手间擦掉撒在身上的食物。

  半个小时之后,Han在一片茸茸新绿的草地上找到她,坐在一棵树下,仍旧戴着那副遮掉一半面孔的太阳眼镜。

  “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她把整盆鲜nǎi油意粉倒在你身上?”他走过去,大声问道。

  她回头看见他,两手捂着脸,狠狠地甩甩头,叹了口气,不太认真地回答:“两女一男的经典故事。”

  “你抢了她的男朋友?”他笑着问。

  她摇摇头,“我们的故事恐怕没有那么典型。”

  Han在她身边坐下,安慰道:“别放在心上,住在这里人脾气都很怪的。”听起来像玩笑,却也是实话,因为他自己也曾对他爱的人说过许多残忍的话。

  他的话引得她笑起来,那笑容使他愈发觉得她似曾相识。

  “可能我根本不能有朋友吧,”她说,“Ming人不错,至少在她不觉得饿的时候是很讲道理的。我离开家之后,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我不知道,说不清,”她想了想,“在Ming之前,我身边全都是些过路的人,遇到一次,就再也不会见面了。或者是工作上认识的人,没有任何其他的瓜葛。但她一头扎进来,就好像小孩子捏着鼻子,闭着眼睛,一下跳进游泳池,叫我措手不及,没办法拒绝。”

  她回忆她们第一次一起工作,结束之后,Ming突然叫住她,要和她一起走,去吃夜宵或者喝点什么。Ming脸上的表情让她喉咙一下子发紧,她说自己早已经不习惯与人形影相随,Ming让她受宠若惊。“我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拒绝她,说我约了男朋友,他很难看见不得人?我没办法对她说不,只能对自己说,管它呢。”她笑着告诉他。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拒绝呢?”他这样问,心里却知道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Life is short, Love only lasts for an instant,”她开玩笑似的援引《卡门》中的那句话,“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

  “那夹在你们中间的那个男人呢,你不怕他难过?”

  “他跟我在某些方面很像,”她想了想,慢慢的回答,“他需要girl friend experience,而我需要boy friend experience,各取所需,就这样简单,只可惜作为假恋人我们两个都很不称职。而且,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不会被伤到的人。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心。”

  “没有人是没有心的。”他用一句拗口的话纠正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挑衅:“我就没有。”

  他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是说:“毕竟她愿意见你了,这是个好开始。”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了声谢谢。

  他们在晚餐之前道别,他终于问起她的名字。

  “G,他们都叫我G。”她回答,“你呢?”

  “Han。”

  “很高兴能和你聊天,你很会开导人。”她评价道。

  “久病成良医,defensecomchanism,reaction formation,projection,hallucination and trauma,弗洛伊德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懂一些。”他笑着说道,“但我才是那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下一次应该是你来开导我了。”

  G离开之后,Han花了很长之间反反复复的回忆那个下午的所有细节,他惊讶自己同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许多话,而且还开玩笑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到医院之外的生活,朋友、恋爱、工作,心里升起一丝怀念,但对于他这样一个病人来说,一切都太急促也太复杂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种变化,只是觉得跟她讲话很容易,非常容易,只消张开嘴,把滑到舌尖上的音节吐出来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但这种随意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因为“G”这个名字显然不是真名,她还是很谨慎的。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犹疑,他的名字又何尝是真的呢?他想起自己初到美国的三年里,曾经转了三次学,搬了两趟家,每次都改一个名字,或者换一种拼法,就像是个犯重婚罪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个新身份。很可能G也和他一样是被嫁接的人,顶着个假名字,说着词不达意的话。

  那一周,他又去见Harris医生,躺在那张苔绿色半美式半维多利亚风格的长沙发上面,谈起这种变化。虽然那并不是医生最想要了解的心结,却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开始。

  接下来的整个四月,Han每天都花不多不少的时间,去猜想那个叫G的女孩子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会来?又是什么事情什么人把她拖住了?幸好她每个礼拜都会出现,有时光彩照人,有时带着一夜未睡的疲倦,有时快乐,有时又有些厌世。有时候,他们像老朋友一样随随便便的问好,另一些时候,又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玩起“装陌生人”的游戏——在餐厅或是休息室里远远的看到彼此,却又故意视而不见,或是在走廊上一前一后的走着,不对视不笑不打招呼不讲话。有人隔在他们中间,但那些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是蒙昧不清的,他们发出的声音对他来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雾,只有她是很近的。他没有碰过她的手,却像有过更深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进到了一部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电影里,总能听到中提琴如泣如诉,黑管和双簧管jiāo相辉映,总是老调重弹,却又足以扣动心弦。

  Han记不起是哪一天,只知道那是又一个G疲惫厌世的日子。他带她穿过草地,沿着河岸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引她说话,要她给他看车票,告诉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直到走进树林深处,河在那里变成一支浅浅的溪流,他们踩着石头过到对岸,坐在一棵一百岁大的糖枫树下。

  “今天见到你朋友了吗?”他问她,“你们和好了吗?”

  G点点头,说见到了,但一切都不同了,“我问过她,是不是认识你。”她换了一个话题。

  “她怎么回答?”Han笑着问。

  “她不认识你,但她说这里的人无外乎两种,瘾君子或者神经病,要么两者皆中。”

  足够犀利的答案,他想,“我看起来像哪一种?”

  G浅笑了一下反问:“哪种更糟糕一点?”

  “我不知道,”他也笑起来,“下一次看医生,我会问问他,不过医生也不一定能回答,他说过我很复杂。”

  那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没有牵绊的笑。他发现她有种特别的表情,不管是笑,是皱眉,还是得意或者怅然,似乎在他看到她之前,那种表情就已经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会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你究竟为什么被关在这里?”G又问。

  “因为内疚,”他想了很久才回答,“医生说是因为内疚。”

  “为什么内疚?”

  是啊,为什么内疚?他也这样问过自己许多次。他摇摇头,慢慢地告诉她:

  许多年以前,他家有四个人——爸、妈、弟弟Russell和他。

  爸爸在大学研究所做助手,很辛苦,职位卑微,收入不多,在妈妈嘴里却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弟弟Russell总是问: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穿医生那样的白色lab coat?

  妈妈就会笑着回答:不是白色,是海军蓝,因为爸爸的“段位”比医生高多了。

  他不像Russell那样天真,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企盼着实验室的family open day,好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Russell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六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一把槭木和云杉造就的大提琴,每个音品上都贴着动物图案的粘纸。为了那把琴,妈妈攒了很长时间的钱,但那笔钱花的真的很值,因为Russell练习很用心,只学了几个月便会拉两个八度、三个八度和四个八度上的音阶和琶音,还会拉一些儿歌和一首摇篮曲,每到周末的晚上就会为全家人演奏。

  至于妈妈,妈妈是他们家的灵魂,有时候几乎像个超人,要负担家务,还要打好几份工。她总是笑着自嘲,自己是哪里有钱就到哪里去。“但是你们,”她这样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梦想,一定要去追啊。”

  “那你呢?”G轻声问。

  “我?”Han茫然的反问,“我无可救yào的那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是那样任xìng……”他没头没尾的说,却是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十二月的雪夜,从曼哈顿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车流穿梭,风卷着潮湿的雪花扑面而来,落在地上,融化,再结成冰,别克旅行车的仪表板上电子时钟显示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女人温和疲惫的面孔,刹车声,车灯的炫光,撞击,挡风玻璃破碎钢板弯折的声音,大提琴琴身断裂发出的共鸣,冰冷的风灌进来吹乱他的头发,细小的雪花钻进眼睛和嘴巴……,回忆如一连串快进画面涌向他,来不及招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记得G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反反复复的念:“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直到他逐渐平静。

  他抓住她的手,握着晃了晃,轻声说:“有你在这儿,太好了。”

  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讲话。他们静静地坐着,听周围传来细密的声音——风吹过树叶、虫鸣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印在医院宣传手册上的那句话:银山医院是个可爱的地方,冬天积起白雪,春天绿荫芬芳。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晚春的天气,树林里还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她被这动作吵醒,但没睁开眼睛,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从昨天下午直到今天凌晨,我穿着高跟鞋走了很长的路,头和耳朵都很痛。”

  “走路去哪里?”他也低声地问。

  “哪里都不去,”她笑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就是来来回回地走,这就是我的工作。”

  “那为什么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呢?”他明知故问。

  “我喜欢发疯的人,他们从不让人厌倦。”她贴着他的身体回答。

  他突然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他问:“当一切结束时,你会让他们难过吗?”

  她直起身子睡眼惺忪的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脸颊,笑着说:“他们本来就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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