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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念了杨玄感及其弟杨积善的罪状。穆清小声问,“那上头的。便是杨玄感么?”

  杜如晦依旧不语,仅以点头作答。

  待宣毕了罪状,高台上那两名持刀的壮汉,齐齐举起了宽面大斧。穆清一怔。不是已死了么,怎还要行刑。不等她转过神来。却见那两面大斧闪着寒光一齐落下,将这两具尸体截腰砍开,骇得她一下跌坐在车上,心口好似遭人猛使了大力一捏。再不敢抬眼去看,只紧闭了眼将额头抵在杜如晦的后背上。

  杜如晦亦好似入了定,纹丝不动。仰看着高台,她能感受到他背上绷得紧实坚硬的筋骨。便是闭着眼。亦能听到刀斧砍过骨头的钝响,一声声落在人耳中心头,恐惧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却。周边惊叫干呕声一片,却都不敢大声,似乎都捂着嘴,蒙起了眼。近两年来,东都的百姓已将砍头看得稀松平常,本以为今日又有砍头的热闹可瞧,却都未曾想竟遭逢了这般残酷悍戾的一幕。

  隔了许久,砍骨的钝响止住了。穆清鼓起勇气,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台上黑红一片,碎烂一团,刿目怵心,教人作呕,行刑的壮汉身上,脸上沾了点点血渍,下面空地上的将军们仍旧定立未动过,戎甲上亦满是血迹斑点。

  杜如晦转过身,伸手覆上在她的眼睛,暗哑着声音道:“莫看。”说话间,高台上已燃起了大火,穆清透过他的指缝,瞧见烈烈火光的跃动,亦瞥见行刑人拾起血ròu模糊的残体,一块块地扔进火堆中。

  她心底惊颤,不觉浑身跟着颤抖起来,手心里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滑腻的冷汗,心头似有极寒的冰水浇透,又如被高台上的烈焰炙烤了一般火烫,忽冰忽烫的夹击下,终于撑持不住,软软地瘫坐下来,杜如晦忙伸臂揽扶住。

  身虽瘫软,心神却是明晰的,她以往虽暗自思度过兵败那一日的情形,却未曾这般真切详明地直面过,如若有一日,竟事败了,彼时那高台之上,会换做谁人?台下立观作警示的又会是哪几位领将?她抬起微抖着的手,紧抓住他遮挡在她眼前的手掌,拉了两次方才将他的手拉下。

  穆清的目光划过那高台上的熊熊大火,看向杜如晦,他眉眼凝重,面色在跃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下颌的咬肌鼓起,她忽就无惧了,城楼悬尸也好,挫骨扬灰也罢,如能共赴,不枉今生这一遭。

  阿达观望了一阵,重重一叹,“纵是有心马革裹尸,也不教人如愿的了。大好头颅,未能抛洒沙场,却还要受这等羞辱……”

  足有大半个时辰,火势弱了下去,又有人来宣读文告,杨氏一族改杨姓为枭姓,以警后代。围观百姓又是一阵哗然,皇帝的手段狠dú,必要辱之再三才罢休,怎不教人胆颤心惊。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南市街口的人流车马方才缓缓疏散开去,一车人自杜如晦到阿星,经了这一场恐骇,皆心绪难平,各自沉默着,摇摇晃晃地绕过了南市,进了思顺坊。老远的就见着杜齐站在坊前翘首仰望,阿达又加了一鞭,促着马紧赶两步。

  阿柳刚才未敢从车里出来观刑,此时心思尽在思顺坊的那间宅子上,听见杜齐大声招呼,忙撩起帘幔,从车中探出头去张望,于众人间最先欢跃起来。

  不多时,马车缓缓地停下,阿达和杜如晦自先下了车,阿柳摆好踏凳,扶着面色犹有些惨白的穆清下车。贺遂管事领着阿月阿云及宅中一干家仆出了二门迎候,一齐行过礼。

  杜如晦携着她进得前院,正是八月中,前院那两株高大的桂树已隐现了点点金色的桂子,随风散开来几缕馨甜的香气,冲淡了方才南市街口萦在身上鼻尖的血腥气。“二月十八离的家,不觉已是半岁。”穆清微笑着与杜如晦道,“一应俱如初常,倒好似昨日才离的家。”

  杜如晦亦笑应:“那便只当做是昨日才出的一遭家门罢。却不知你那一塘子莲叶……”

  未等他说完,穆清轻轻甩开他的手,一把将斗篷上的兜帽向后推开去,快步穿过前院,踏上往正屋去的曲桥。快走了几步,脚下却慢慢缓了下来,终是停驻在了曲桥之上。

  满目的莲叶兜头扑来,碧色蔽日,荷盘滚珠,近处数十支莲花袅袅相迎,她忍不住伸手轻拽过,莹白如玉,粉艳似霞,嫩蕊沁幽,玲珑剔透到不敢对着呵气,生怕教它沾染了凡尘俗气。

  杜如晦不知何时悄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扶上她的肩膀,对莲拥立,俯身深深埋头于她颈间,柔声道:“终是归家了。”

  穆清原以为归家后可安生一阵,却没料到次日人尚未睡醒,帖子却已上门,且不是一份两份的,阿柳递与她的竟是厚厚一摞,教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对着这一摞或洒金或贴花的帖子发怔。

  “险山恶水,戗杀屠戮,如今你皆能应对了,如何不能处置这些请笺拜帖?”杜如晦笑晏晏地在她身后说。因唐国公初回东都,jiāo接替换公务繁重,倒暂留了空闲予他,便多了几日得在家中伴着她。

  “这……一时不料会来这许多帖子。”她一份份地翻看着道,“你本非官中人,我亦非官家娘子,怎会有这许多应酬。”

  “此次平了杨玄感,虽说唐国公终是未上阵去,却压制了西北各方,绝了他的后路,亦是功不可没的。且眼下皇帝能信用之人所剩无几,唐国公算得上是一个。授予重镇留守,分拨兵权,加官进爵,哪一桩不显着脸面盛宠?”杜如晦饮了口桂子茶,淡淡道:“世人自是极力结jiāo。权高位重的自往唐国公府去送帖子,位低权轻入不得门的,便只往李氏心腹处寻门路。”

  穆清厌烦不已,一把将花帖扫到桌案的边角。杜如晦却又将它们重新摆放到了她的面前。“这等应酬诚然烦人,有时也有趣得紧,便同栖月坊一般,各种消息在那处走得最是快捷,去听听逛逛没甚么打紧的,也不必逢帖必应,拣选着罢。”

  她嘟起唇,左右一思量,不去看帖子也不推拒,“待我好生想想。”

  这一想,却教她想到了另一人。“不知康三郎可在东都内,金城郡别得匆忙,此次一行,他辛苦探出的行商道途教我损毁了,还不曾好好拜谢过。”

  “康三郎前阵子倒来过,只问阿郎娘子回了没有。”提到康三郎,杜齐倒想起了这么一桩,“他丢下话说是要去江南一趟,本想问过娘子可有甚么事要dài bàn的,因见阿郎与娘子未回,也就作罢了”

  接后的日子,穆清便忙碌穿梭于诸位夫人娘子间,一时重阳登高,一时金秋赏菊,再就是她的荷塘中起了嫩藕新莲子,要按着亲疏等阶分成数份,往各府宅中送去。待她忙过这一阵,已是入了深秋,起了北风,一日寒过一日。

  第一百零四章 千金散尽(三)

  穆清年少时两次受了大寒,落下些旧疾,今岁又更是添了一次小月,时常说要保养调理,一忙起来便尽数抛在了脑后。直到入了十二月隆冬,赵苍背着医笥,自行上门来访她时,咳疾已渐起。

  许是他医术又精进了,换过两次yào,已然平复。最后一次诊脉时,他忽然大喇喇地直道:“七娘可还有子嗣之想?”

  这话一下撞进了她的心坎,穆清楞了一愣,虽是医士,毕竟是男子,同她说道这些,令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柳却在一边腾地跨前一步,急切道:“自然是有的。赵医士可有办法?”

  “依七娘脉象来看,已略好于半岁前,彼时我未能有法子,只教调养好身子,研习半年,虽不能说确保可行,却总是还能试上一试的。”

  当下穆清欣喜不禁,口中一再相谢,人已立起要向他行礼。赵苍坚不受礼,称道:“当日在弘化郡,若非七娘挺身力证某的清白,只恐此时也不会再有赵苍。况且破解难症,实是某心头所好,算不得甚么恩。”

  当晚阿柳便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yào来予她。杜如晦皱了皱眉头,“怎又要吃yào?”

  穆清羞于同他细说,只推说是赵苍开的秋冬补益的方子。他将信将疑地抢先端过碗,凑到鼻尖嗅了嗅,顺势又饮了一口。

  穆清心中暗自嘀咕,难不成日后但凡是饮yào,皆是由他饮第一口么,亏得他素日精算老辣,怎会行这等痴傻事。却也不知说他甚么好,她只得佯装全不在意略过这一节。

  “你可知康三郎回来了?”他放下碗。只作随意地说:“江南乱了好一阵,有个唤刘元进的称了帝,占住了余杭,累得他耽搁在吴郡不得归,待到王世充自江都发了兵,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倒腾回东都。他一向爱说道行商沿途见闻,此一行可又多了不少说头。明日若无事。咱们去探一探他。”

  穆清默默地饮了yào,点了点头,心中蓦地起了一阵怒意。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王世充,便是杜淹依附效命的?”

  杜如晦道:“正是此人。江南一乱,不免给他时机,分走了兵权。将来必有后患。所幸贺遂兆已往江南去了。”

  “他去作甚?”

  “一则是为了寻李密,终未打探到他的下落。生死不明。二则兵乱之中,不乏沉陷于家破人亡,痛愁离恨的能人异士……”说着他兀自挥了挥手,不愿再说下去。只有心无意地提起年节中往唐国公府敬拜的事,又随口问了节礼可是备办妥了。

  清从未教他为了这些细琐事分过神,自是早已桩桩件件地置备好。

  转眼腊月二十三。已是小年。杜宅赶在小年祭灶前,热热闹闹地替阿达同阿柳办了婚仪。

  阿柳觉得两人年岁皆不小。又都无父无母的,不愿大cāo办,只要在内宅中行过礼仪,拜过阿郎娘子便罢。穆清却道,“我统共只你一位阿姊,如何将就得?必是要郑重些的。”

  她果然尽心竭力地cāo办了,金银玉石的钗环珠佩,细纱软罗的幔帐,丝绸锦缎的布料,样样亲自采买。及到正日,四更便催起了合宅上下的人,披红挂绿,安设青庐,无不妥帖。又令阿月往后屋去相帮阿柳洗妆着衣,她自在内室坐了,由阿星服侍着梳髻上妆。

  “我欠着你一个婚仪。”杜如晦在她身后看了许久,微微笑道:“待到大成那一日,我许你一个国夫人,大妆迎娶,如何?”

  他鲜少作诺,更是首次许下这样的话,穆清停住正往发髻上chā簪子的手,回过头,灿灿笑着,“谁要那劳什子的国夫人,你只应了我一桩便好。”

  “如何说?”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替她将chā了一半的簪子扶稳。

  穆清从铜妆镜中望着他坚定分明的脸,他深邃的眼眸,“我只要你好生活着。活着才有资格许诺。”言罢她等着他的那声诺,他却抚着她的发丝,半晌没有一句话。

  见她启口yù要再说,杜如晦从她脑后伸手遮挡了她的唇,若无其事地说:“我去瞧瞧阿达。”转身便出了内室。穆清怔怔地坐在原处,心口涩重酸胀,他果真不轻易许诺。

  婚仪过后,阿柳从后院与阿月同住的屋子搬挪到了二门处的厢房,阿星便添补了阿月屋中的空缺,正好作伴。因阿柳日常仍左右伴着,穆清心中倒未觉有甚缺失,瞧着阿柳脸上日日漾着笑意,想来阿达待她极好,自此穆清对阿柳的那份心,也便安安地放下了。

  正月初一,按着惯常,要往唐国公府上敬拜。英华左右为难了好一阵,心中想去见一见二郎,又顾念自窦夫人离世后,唐国公府内宅便一直由长孙娘子掌持着,她到底不便去见。

  穆清见她为难,便道:“你如今也算是在军中效力,只随着你姊夫,去拜贺过唐国公便回,不必进内宅来。”英华这才展了眉头,喜笑颜开地去更衣。穆清在后头跟着叮嘱,“裙装不宜,男装失礼,让阿云挑一身颜色的胡服穿了,莫忘了毛斗篷,仔细受了寒。”

  阿月一贯擅长妆扮,心灵手巧,若是要出门露面,借由她替穆清妆扮了,从无差错。今朝节庆,阿月放下她松散简单的单螺髻,因她素不喜华丽隆重的倾髻圆髻一流,便自作主替她挽了一个端丽的朝云近香髻,配了她初入唐国公府时所佩的如意纹嵌红宝的金钿,及那支从不离身的双叠宝相花垂细金珠的簪子。

  临出门套上隔年英华行猎所得硝制的青秋兰的灰鼠手笼,正吃着赵苍的yào方,忌寒,不敢大意,身上又裹上了厚重的翻毛大氅。

  唐国公今岁正值朝堂得意时,府门口自是车水马龙,仆婢如云,也不知停了几驾大车,车马一时蜿蜒出老远。如今得了脸,大郎同二郎亦不必在门口迎候,自有豪仆迎来送往。杜如晦下马携了英华自正门入内,穆清因是相熟内眷,也不必去堂前行甚么礼,便带着阿柳径直从侧门入了内宅。

  一入内院,红梅怒放,幽香掺着脂粉气浓,艳红映着金玉生辉,各色的华服倩影,晃得人眼花。一年未见,长孙家的小娘子似又长了些个子,配着雍容大气的妆扮,稚气也隐去了不少,五官愈发长开了,较之去岁见时竟又姿容明艳了。

  她原在正堂的主案后头坐着,与右手边的鲜于夫人说话,一见穆清走来,她按下话头,亲自起身相迎。她大约知晓这一年来穆清经历过些甚么,怎说也是替她的丈夫奔劳,两人对礼后,她拉着穆清的手,低声道:“顾姊姊辛苦,我竟不知该如何谢过,却不敢不谢,只熬得五内急乱,恨不能将那世上恩谢的话俱道尽了。”

  窦夫人的眼光诚然不错,她与英华年纪相仿,已老练端稳至此,真真不似一般的小娘子,只蕙质兰心如她,却不知缘何始终握持不住二郎那颗心。听着她将那场面上话说的如此淋漓尽致,穆清倒淡了心肠,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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