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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了起来,两个月前杜如晦问她可有庾立夫fù消息时的迟疑神色霎时涌上她脑海,她用力咬住后槽牙。

  “七娘也不必探究奴家这话的真假。”桃娘仍旧亲和地笑语,言辞间渗着一丝丝yīn冷气,“论到底,庾阿郎的死活与我究竟何干,奴不过跑个腿,前来知会一声。七娘大可不必全信奴,与奴亦无碍,这便告辞。”

  穆清蓦地回过身,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扬声道:“我同你去。”

  桃娘笑得极其温柔,“这便是了,七娘素不知,五年不见,庾阿郎是有多惦念。”

  穆清正了正肩上的斗篷,一壁走一壁翻戴上斗篷上的兜帽。

  守营门的队正满脸担忧地上前拦挡在了她跟前,“夫人果真要去?此时离营似乎,似乎不大妥当。或在下安排几人陪着夫人同去?”

  穆清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无事。”心内又补了一句,秦王殿下这不是破折墌城去了么?能否平安无事,全赖他破城的速度了。

  队正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辆暗色的桐木马车,带着他们素日在营中口口相传的顾娘子渐行渐远,一名兵卒探头问道:“来的那位夫人瞧着便没安甚么好心,顾夫人这一去,可安稳?”

  “大约是极凶险的。”队正茫然答道,口中虽道着凶险,心中却莫名地坚信,这位顾夫人,必能如前几次涉险那样,有惊无险地安然归来。

  ……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穆清的手藏在斗篷下,紧紧地揪着胡袍的袍裾,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格照进车厢内,照亮了她一半的面容,另一半则隐藏在暗沉中。

  桃娘yīn仄仄地笑道:“不过见几个亲眷,七娘怎这样一副胆寒的模样?要教二娘见着,还当我使脸子予七娘瞧,倒要责我。”

  “亲眷?”穆清“噗嗤”一笑出声,把桃娘惊了一惊,闭上了口。

  过了半晌,穆清望了望车外,忽然说:“这不是往折墌城去的路。”

  桃娘怔了一怔,借着月光将穆清面上的神情细瞧了瞧,却见她淡泊如水地端坐着,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变化,桃娘蹙了蹙眉,掀开帘幔探身去问车夫。两人音量压得极低,仍有只字片语从帘幔外传进来,穆清竭力捕捉到几个字,“浅水原”、“jiāo战”、“避让”几个字从车夫的口中蹦出。

  桃娘往车内撤回身子,狐疑地往穆清面上一扫,不觉有甚么,便重又坐了下来。浅水原已开战,故马车要绕路回城么?穆清不动声色地悄悄揣测。自己方才不过随口胡诌了一句,竟套出了眼下的情形来,却是她不料的。

  折墌城的城楼上戒备森严,临近城门时穆清侧头望去,俨然一副兵临城下的严酷气氛,这多少令她放下些心来,多半是梁胡郎真心实意地降了唐,此时正在浅水原合兵抗击薛军,以二郎一贯的雷霆手段,大致明日午后便能攻城,只需熬过今晚和明日晌午……

  正暗自排算着,马车已停在了一座府邸前,桃娘率先下了车,立在车边伸过手,“到了,七娘请罢。”

  穆清只当未瞧见她伸出yù要搀扶的手,自顾自地下了车。

  桃娘讪讪地缩回手,向迎出门来的一名仆婢低语几句,那婢子提起裙裾回身便往里跑。穆清偷偷地深吸了两口气,稳了稳心神,小心地藏掖起所有的情绪,举步随在桃娘身后。

  虽是夜间,府邸内院几步便是一尊石灯,尽数燃着,将整个内院照得通明。走了一会子穆清方发觉,原并非往府邸的后院去,却是穿过足有七道院落小门,越走越僻冷,好似从这座府中走入了另一处宅院,直至穿过第八道院门,走进一座草木杂乱的小院,再无石灯照路,四周一片yīn沉感。

  小院内隐约有一间屋子,并未亮灯,黑沉沉地静立在院中,毫无生气,向外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摸索着走到小屋门前,桃娘停下脚步,yīn冷地低笑两声,叩了叩门,“奴已将七娘请来。”

  第一百八十章 金城离殇(十五)

  小屋内了无声响,一息,两息……

  桃娘屈起手指头,迟疑地在门上又轻叩了两下。

  正在穆清几乎要怀疑屋中并无人时,门内忽然传出平淡无澜的一声,“进来罢”。桃娘推开门,陈旧的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扑面而来的气息教穆清忍不住向一边侧了侧头。

  屋内火光倏地亮起,只昏昏地一点亮光,桃娘向一边侧开一步,整个屋门显露在了穆清面前。“七娘,进去罢。”她垂首小声催道,口气中倒没了方才的寒意,借着屋内透出的昏暗烛火,她分明瞧见桃娘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好似极力地要将无奈和不忍掩藏在淡漠之下。

  “去罢,既到了这里,总是要去的。”见穆清顿足疑虑,桃娘又催了一遍,这回竟还带上了一丝细微的叹息。

  穆清暗暗一咬牙,抬脚跨进小屋。屋内的气味兜头直下,一股*,霉变的气息中缠绕着焦糊,血腥的恶臭,较之在门外时更是浓重,熏得她不由深皱起眉头,一声干呕险些从喉咙中冲出,忙伸手捂住口鼻。

  屋内娇柔的笑声肆意响起,仿佛笑得要岔气儿似的断断续续道:“庾立,庾立,你可瞧见,她,她这一脸,嫌弃的模样,你瞧瞧。”

  穆清只觉浑身的血皆往头脑上涌,下意识地想寻个甚么东西往那笑声发出的方向砍砸过去,却只来得及微微动了动手指头,便被从屋子角落冲将上来的两名壮实婢子牢牢押住。

  幽暗处出发出两声闷哼,伴随着铁链牵动之声。烛火微晃,换了人执拿。昏黄的烛光映出顾二娘一张精致得美轮美奂的脸庞。她端起烛灯缓步走向铁链“咔咔”响动之处,一面柔声叹道:“庾郎,你这又是何苦,何苦来的。”

  烛光照亮之处,残破的躯体被铁链锁扣了一双手腕,高高悬挂起手臂,身体却如一团破败棉絮一般瘫软在地。身上的破绫袍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一团团的焦黑和深褐的血渍jiāo缠在一处,大约是受了烛光的刺激,这团脏乱破败中又发出一声重重的哼。显然正强抑着巨大的痛楚。

  穆清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盯着那被锁吊在铁链上的人,一颗滚圆的泪珠从将要瞪裂的眼眶中跌出,顺着面颊滑落下去。那人的头发蓬乱地覆住了大半边脸。看不见五官,这个人脱了形。饶是如此,穆清一眼便知那是谁,她张了张口,嗓子眼干得发痛。带着血腥味嘶哑地唤了一声“阿兄”,便再发不出一个音来。

  顾二娘一阵轻笑,凑近庾立。一手执着烛灯一手轻抚上庾立的面庞,“西北多年。风沙吹得你的样貌都变了。你可还记得余杭的斜风细雨?可还记得江南的湿潮?可还记得你在后院临水阅书时,在一旁竹林中偷瞧着你的人?”说着她幽幽喟叹,声音中的狠绝dàng然无存,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哀怨。

  仿佛她从不曾指望庾立作答一般,俯下身,一手五指chā入他蓬乱的发中,替他归拢梳理乱发,一面径自喃喃道:“你大约是不记得了,那也无怪,你满心满脑记的皆是她,还怎容得下旁的?不记得也不打紧,我都记得,什么都记得,从不曾忘记半分。往后你只管听我说便是了。”

  “你……”庾立偏了偏脑袋,避开她的手指,费力地从喉咙中硬挤出声来,“你将七娘送出去。我在金城与你夫君为敌……这与七娘何干?”

  “你与大郎为敌,又与我何干。”顾二娘直起身,转手抬起烛灯向穆清照了照,“咱们三人,自小在一处,如今你我又多年不见七娘,不过请来叙谈叙谈,有何妨?到了甚么时候你都护着她。”说着竟露出了佯怒微嗔的娇羞模样来。

  穆清蓦然醒悟,瞧她这般光景,许是已失了些许神智,只不知究竟失了多少,也不知是否人lún尚存。她曾在医籍上看过,现下比照着二娘的行径来看,正有失心症的表象,万不敢再激怒她,只得忍下怒火,静观其行。

  她执着灯,撇下庾立,一步步向穆清走来。身后的两名壮实婢子伸手抽解了她发髻上的发带,又将她的手臂反剪捆扎在身后,捆结实了便一把推至硬冷的地下。满头的发丝因没了发带的束缚,瞬间倾泻下来,披落到她的肩头。

  顾二娘随手捞起一撮她的发丝,啧啧称道:“瞧这头发,云鬓堆乌,都赞我好容色,又怎及七娘半分?可见那些人全都该死,满口的阿谀谄媚。”

  穆清缓了缓神色,细声哄道:“二娘多心了,论及姿容,谁人不知二娘自小便是出类的。”

  “当真么?”顾二娘回眸看进穆清的眼睛,露出一丝孩童般纯真的不确信,眼见着脸上将要浮起欢欣,却猛然僵了僵,眼中的不确信顿时化为乌有,一双眼珠子中充满了戾气,犹如两颗玄色寒冰,手速极快地另拽住了一大把穆清的发丝,气力极大地将她从地下拖拉起来,几近疯狂地朝她怒吼道:“贱fù!都将我当作痴儿一般愚弄么?”

  穆清头皮连着头发被她这么一拽,疼得眼中又滚出了眼泪来,只咬牙不作声。顾二娘盯着她的眼泪,仿若从未见过似的,怪异地“嘻嘻”一笑,“哭甚么,你不知么?在薛府中,谁先流泪,谁便要落败,你瞧,你先落泪了,我却还好端端地在笑。”旋即她又深叹一声,“熬了那么多年,我倒忘了这落泪是怎么个滋味。”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沾起了一滴穆清面颊上的泪珠子,探究地细看了看,忽然欢喜地笑起来,“如今便要好了,薛举已经死了,真真可笑,临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薛大郎又是个好摆弄的……”

  穆清惊异地轻轻“啊”出了声,顾二娘耳力却是不错,立时便听见了,羞怯地笑了笑,俯身拢住穆清的耳朵,“左右你也活不长久,我便将这桩秘事告予你知,你只管带着这秘事深埋地下……阿翁的饮食一直由我料理,那日心绪不宁,一个不仔细,多撒落了些料在里头……日后便是大郎的天下,亦是我的。”

  言罢大笑连连,竟是止也止不住,一壁笑一壁自语,“真真是可笑得很。”穆清方才还猜测她是否患了失心之症,此时又不能断定了,形似疯邪,心思倒仍旧不违她的本xìng,只是手段越发狠dú了。

  门上传来的“剥剥”轻叩声,似震雷一般,终是打断了她恣意的大笑,桃娘的声音在外头禀道:“二娘,阿郎回城了,目下已锁闭了城门,赶着往府里来了。”

  顾二娘遽然咽下了一半的笑声,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朝着门的方向应道:“你速去替我备套干净衣裳,我这便过来更衣。”语调平静,全然不似适才的疯癫状。

  外头的桃娘领命而去,顾二娘在铁索悬臂的庾立与反捆了双手的穆清之间来回望了一望,转了转眼,“也有五年未见了,怕是挂念得紧,你们便好生叙旧,时日有限,更当珍惜。我且失陪了。”

  说着手上一松,放开了紧拽着的穆清的头发,领着两名婢子往门外走去。穆清因她骤然松了手,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直至听见门上落锁的响动和离去的脚步声时,方挣扎着自地下坐起,来不及站起身,便直朝着庾立那边跌跌滚滚地爬去。

  “阿兄,阿兄。”她的喉咙口似堵上了一团绵软物,抑着嗓音泣道:“你且忍耐一阵,秦王就快破城了。方才听见不曾?薛仁杲回城,立时锁闭了城门,可见是在浅水原战败了,撤逃了回来,用不了多时,咱们便有救了……”

  庾立好像不曾听见她的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沙哑着声音缓缓道:“你为何要来。”

  穆清停口愣了一息,“阿兄被她拘在此,我如何能不来。”

  庾立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似是要咳嗽,却无力咳出来,声响过后,他摇了两下头,“我已是将死的了,你来与不来,皆是一样,何苦要白搭上自己……”

  “阿兄说的甚么话,这不还活着么。”穆清急急截断他的话,“我既来了,便料算定了有几分把握能带脱身,阿兄只管撑着便是。”

  “一口气罢了。”庾立气息微弱地说:“手脚皆已被敲骨脱筋,已然不中用了,七娘听阿兄一句劝,自想法子脱身,莫要再管我。”

  屋内黑暗,月光却皎白,从窗棱照透进屋子,正照在庾立身上,穆清低头看去,心跳顿停了一拍,倒吸了一口寒气,他一团糟乱的血色袍裾上破了一大块,露出一截森森白骨,正是小腿的位置,她忍不住呜咽起来,说不出一句整话。

  庾立脸上满是血污,看不清面目,亦无了人形,穆清再无法将他同往昔那儒雅翩然,质地如玉的模样联系在一处,只是一味地哆嗦着身子,摇头哭泣。

  他既已抱定了心念,反倒显得异常平和,“莫哭,莫哭。都已做人阿母了,便不该再哭。快同我说说四郎,尚未得见,也不知长得像你还是像克明。”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金城离殇(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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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哪里会不知晓他的用意,用力咽下眼泪,抖着声音道:“阿兄不必问我,待咱们出了这境地,随了我回长安,亲眼见见岂不好?手脚断骨又有何惧,我认得一位名医,极会医治刀棍外创的,他必定能医好阿兄。”

  庾立默了半晌,叹道,“我怎能抛下叶纳一人在金城,倘若……倘若……尚要劳烦你与克明,将我送回金城。”

  “阿兄又胡言乱语,我岂会另阿嫂独身一人在金城?待咱们回了长安,我便命人去将阿嫂接来……”

  “不必了。”庾立凄然一笑,“她,再来不了了。我原已料算到今日情形,特意寻了个说辞,遣了她去长安投你,哪知她竟又回来了。回来没几日,薛府的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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