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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2 章

  向后退了几步,仰向城楼高声道:“常何!你要甚么,只管说来,本宫言出必行,莫要误了正事!”

  城楼上泥塑铁铸的守将忽然动了脑袋,向下抱拳淡然道:“末将不知常何要甚么。”

  声量不大,城楼下的李建成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不解这莫名其妙的一语,怔怔地坐于马上,接不上下一句。

  “殿下这话可是问岔了,他怎知常何想要甚么,殿下倘或在黄泉路上遇着常何,倒不若亲自问一问他。”城楼上蓦然响起了一个淳厚平和的声音。犹如一支利箭直奔着李建成的脑袋而来,李建成只觉头顶一片凉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头望去,整颗心似被浇下一盆冰水,寒凉至极。

  但见四年前已焚成一团焦黑的杜如晦正好端端地立在城门楼上,神色从容地向身边的“常何”道:“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那分明是自己亲手安置在玄武门的守将,此刻向他拱手抱拳,执着军礼,“洛阳城东戍守武侯刘大见过太子殿下。”

  另一边李元吉怒如虎啸,高举起随身的马槊挥向城门楼,“你们这是要谋反么!”

  李建成的脸上浮起几丝苦笑,此刻他已恍然彻悟,只怕真正的常何在他寻他密谋前便已遭灭口,一直以来他苦心安排在最紧要位置的,竟是敌手的心腹。而那原早该奔赴黄泉的人,居然还好生活着,在他眼皮子底下细细密密地织就了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眼下他正在这张网下罩着。亏得他这些年来自认为终是棋高一着,摧毁了秦王身边最是坚实的一堵墙,到头来还是被他摆算了一道。

  他面上的苦笑陡然一变,鼻孔有力地一张一翕。腾起一股yīn狠的杀意,丢开城楼上的那二人,径直向身边精选出的那些毗沙门死士道:“护我冲入內苑,日后诸位皆拜上将!诛得城楼上那二人者。授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

  毗沙门死士们皆高呼起来,激越难挡,恨不能立时冲阵杀敌。

  玄武门门洞下的yīn影里,不知何时走出一小队玄色人马,不过二三十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玄袍玄甲的李世民,他带着马,笃步从yīn影里走到阳光下,发髻上的青白玉饕餮发冠闪着冷丝丝的寒光,“圣上尚在位,长兄已然要立将行封了么?”

  李建成将那二十三名玄甲军并城楼上围立的守兵扫看一圈,上头那些已张弓搭箭,一支支冷光闪闪的箭镞正齐刷刷地瞄对着城楼下,前面不过五十来步,便是內苑。冲入內苑面见了圣上,便得生机。

  他咬紧了后牙,眉眼鼻翼几乎要拧聚在一处,反手自刀鞘内抽出长刀,指向李世民,冷声道:“取他首级者,授一品骠骑大将军!”

  那些毗沙门死士如**已极的饿狼闻着了血腥气,再顾不得旁的,嗷叫着纵身四散扑杀开,气势之壮。一时难挡。

  玄武门外的那一半人马初时尚不明就里,里头厮杀声骤然bào发还当是太子与齐王正诛灭秦王的部众,直至城楼上流矢如雨而下,方有人明白过来。虽不知里头发生了甚么,也知情形必定不好。正要奋力登楼夺门,旁侧小林中的百余埋伏提刀大喊着冲将出来,照着马腿便是一通猛砍。

  毗沙门的死士都不是凡俗武人,自是经了一番苦练熬磨的,贺遂兆留予穆清的那百人亦非寻常。玄武门外的厮斗自是惨烈艰辛异常,血水四溅,呼号漫天。

  杜如晦站在城门楼上,遥遥望见北面有黄尘浮动,秦字大旗冲破黄尘而出,心知是房玄龄、程知节等人领了援兵赶来,再望东面另有一支人马绕过玄武门,直奔皇城内院,尉迟恭领着一支羽林军往御前镇守,好钳制住宫中未归顺的那些侍卫。

  这张网他织了何止四年,如今正是以这高大巍峨的玄武门为支点,铺展开的时候,他自感从未如此冷静沉稳过,仿佛自玄武门竖立起的那一日始,便该在此候等着这场血腥搏杀。

  穆清在英华的居所坐着,心中默算着此刻玄武门是怎样的情形,一早由宫人接入宫时,正逢长孙氏在宫外向将士们分发玄甲,亲手斟酒壮行。进了屋子,英华头一句便问,外头的将士可是要出发了。不待穆清答话,她又焉焉地叹息:若不是才生了凤翎未出月,此番她必定是要同去的。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子话,皆是心不在焉,满心惦记着那头一件紧要的大事,连圣上赐了凤翎汝南郡主的衔爵,也未引逗起她二人的兴致。起头还有内监每隔一刻便进来禀告玄武门那边的事态,一个半时辰后,消息忽断了,因长孙氏严令各院的姬妾安生地呆在各自院中,无故不得出来走动,穆清与英华也只得在屋中干等。

  隔了一会儿,因见英华焦躁难耐,穆清便吩咐了侍婢将凤翎抱了来逗顽,婴孩粉嫩惹人怜爱,好歹令英华安稳了些。

  时近正午,院内气吁吁地跑来一名脸生的侍婢,伏拜在地,口称玄武门危急。一语未完,英华腾地跃起,毫不犹豫地将襁褓塞入穆清怀中,“情形至此,我必是要去这一遭的,阿姊且在这儿候着我回来。”说着随手扯过一袭戎袍,等不及去取甲胄,一壁披起戎袍一壁奔跑出屋,大声呼喝着命人备马。

  穆清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探出yù要去拉拽住她,行速却远不及她快,伸出去的手只差了一寸,未能抓住她的衣角,只在半空中凭空白抓了一把,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出了屋子。

  她朝着屋外愣了片刻,低头瞧瞧怀中的孩子,幽幽喟叹,自她幼年头一次在吴郡见着时,便是这般的急躁,如今已做了阿母,仍旧不见她收敛。

  转头的瞬间,穆清的眼见忽扫见了仍在地下趴伏着的侍婢,她不觉心念一动,移过视线细瞧了她两眼,只见她伏地不起,身子似乎在微微颤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在娘子夫人跟前慌怯,落在穆清眼中,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

  “你……是新到你家夫人身边的?”穆清迟疑了一息,终是向那侍婢问道。

  那侍婢身子一颤,几乎是以额头抵着地下的花石砖摇了摇头。

  “起身说话。”穆清向阿柳使过一个眼色。阿柳召过另一名侍婢,两人一左一右上前夹持住地下的侍婢,半扶半架地将她自地下拉了起来。

  那侍婢打着颤儿站起身,低头不敢去看穆清,依稀可见一两颗泪滴落到地下。

  穆清心头不由一紧,厉声道:“我且问你,究竟是否这院中的人?”

  不待她回话,一边扶持着她的那侍婢歪脸将她看了一遍,向穆清禀道:“夫人,这婢子并非咱们这边的人,奴婢也是头一次见她。”

  穆清一颗心愈发往下沉去,站起身将襁褓jiāo付予rǔ母,一步步地逼近那生脸婢子,“你听仔细了,我只问你一句,究竟是哪一处指派来的?你与我如实地说,我不伤你分毫,敢有半句诳语或不实,我也不必打听你何处来,只要了你这条命。或你亦可当我不敢在弘义宫中如何的,只管来试。”

  那侍婢本就怕得几乎要死过去,听得这么一句,更是心颤如筛糠,哭得满脸花糊,语不成调。虽是口中含糊,穆清仍是清晰地听见了“秦王妃”三字,她脑中一片眩晕,忙伸手扶住身边的不知甚么家什,抖着手指伸向阿柳。

  阿柳忙撇开那侍婢,扶住穆清,一面吩咐道:“先找个安静稳靠处安置这婢子,待你们夫人回来后再行作计较。”

  “阿柳,阿柳……”穆清抓着她的手腕,手心里出了些冷汗,居然从阿柳的手腕上滑脱。“英华怕是要遭人暗算,你快去替我寻匹马来,我去将她追回。”

  阿柳应声快步往院门外走去,不出一会儿,院门外传来争执声,随即阿柳气冲冲地折返回来,指着院门忿然道:“他们把住了院门,称各人皆要安守在自己院中,无秦王妃传令,任是谁都出不得院门。方才英华出去,怎不见有人来拦?”

  穆清脚下一顿,“这原是算计好的,本就是要使我困顿于此,又怎会容咱们出去。”她重重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回至屋内,隔了许久,又站起身,踱步至窗棂边,合拢双手抵在胸前,喃喃地念了几声佛号。

  “七娘且放宽心,莫要过虑。”阿柳跟着走到她身后,轻声安慰,“以英华的身手,当真无多少敌手,谁人能伤得了她?况且,况且玄武门若当真危急,她去了也好多个助力不是。急也是无用,咱们便安心在这儿等着。”

  穆清在屋中慢慢走了一圈,困在此处,除了祈求神明、静候音信,她也别无他法。屋角的桐花琉璃漏刻中的水极缓地流注,每漏一滴,都在穆清心中砸出一个涟漪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千钧一击(七)

  再说英华,也不知是谁快手快脚地备好了马,她顾不得多加个疑问,脑中回旋只有那侍婢慌张回禀的几个字“玄武门危急”,“玄武门危急”……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催马前行,几乎是一两息之间,她已跑出了老远。

  直至半途,英华一个激灵,疑窦突然冒蹿出来:这马好似事先有人备好了的,怎会来的这样快,她才唤要备马,就有人牵了来?分明有长孙氏的严令,一路出弘义宫,怎也不见人拦阻?再一桩,玄武门危急,消息如何由宫人传递,从一清早二郎离宫始,便一直由内监在通递消息……

  英华缓下马速,越想越是怪异,想要拨转马头回弘义宫去,又觉万般不放心,倘或二郎真有危难,自己怎能袖手不理。一路彷徨犹疑,不觉又走出老远,眼见离玄武门一时不远,她一横心,罢了,横竖就在眼前了,究竟怎么个形景,去了便知。

  还未及抖缰绳纵马,忽然她身子一僵,下一息整个人便矮下半截,伏在马脖子上,快如闪电。不足一眨眼的功夫,一支羽箭从她的头顶擦过,“噗”地一下直没入她左侧的树干中,箭尾的白羽震得发颤,足见力度之大。

  才刚躲开第一支箭,左右又各shè来几支,英华一夹马肚,紧催了两下马,心中了然,原是在此地设了伏,显见是冲着她而来,一时却料不准是谁人这般歹dú。

  马向前蹿出两步,忽然之间又被英华拨转回头,直直地向羽箭shè出的方向猛冲过去。暗中设伏的人眼见自己要藏不住,只得从树干后头跳出,不过十骑。英华与之缠斗了约莫小半时辰,身手只是寻常,砍翻了四个,剩余的不敢贪功恋战,转身往回逃窜。

  英华也不提马追去,一来她心系着玄武门的情形。无心追究设伏的是何人,二来她毕竟未出月,产后气弱体虚,这才小半个时辰。已略有不支。

  及到她赶至玄武门外时,已然气喘连连。玄武门外浓重的血气,四处横倒的尸身残肢,躺地的马匹长槊,俨然胜负大局已定。她定了定神。凝眉细观,大败的乃是太子的人马,遂心中大定。城楼上有人认出她来,呼喝着将城门开启了一道缝,英华见状忙策马奔入城门,玄武门内却仍是一片兵刃相接的刺耳锐响,各种喊杀惨叫此起彼伏,激斗正酣。

  “二郎!”乱斗的人群中,英华一眼便找出了李世民,高呼一声。手中握紧了长刀,左躲右劈,一路搏杀过去。

  李世民回眸一惊,策马奔至她身边,“你来作甚?”

  英华扬起一张苍白却掩不住兴奋神色的脸,朝他灿然一笑,“自是来助你的。”即便身处危境险地,李世民仍是不由一呆,记不清多久未见她笑得这般动人心魄,多久未见她马上戎袍持兵奋战的英姿。

  便是这一呆。一支利箭带着啸鸣从他耳边擦过,耳上一下刺痛,擦破了些许皮肤。两人一同回头向利箭shè来的方向望去,正见李建成手中张着弓。第二支箭已从弓弦上shè出,直奔李世民咽喉而来,已然躲避不及。

  “二郎!留神!”英华惊叫出声,拼尽全身气力,纵身直撞到他身上。照着她的估算,两人将一同落马。躲过这一箭。李世民应声被撞跌落下马,在地下连滚了两番,方稳住身子,英华才刚摇晃着从马上坠落。

  她的估算极罕见地出了错,这一回她即便使出了浑身的气力,较之平日也少了三四分,元气未复,加之方才已拼杀了一阵,极度的疲累侵蚀了她的身体,故她的力度与速度皆减弱了几分,并未与李世民一同坠地,却在将他撞落的瞬间生受了那一箭。那箭shè来的力度极大,带着疾风,将她推落下马。

  这一箭正中在她心窝,血水霎时围着穿透她身体的箭杆氤氲开,在她的浅碧色的衣袍上晕出一大滩刺眼的殷红。

  李世民嘶吼一声,猛地抓过身边一人,夺过他手中yù张的弓箭,将弓弦拉满,一双红得要滴出血来眼睛直瞪住前头马上的李建成。李建成亦搭上第三支箭,两人箭尖相对,一触即发。

  李建成如何也料算不到,就在他全部的意念都集中于手中这一支他以为能定下大局的羽箭上时,李世民突然抛开弓箭,俯身拾起英华掉落在地的长刀,喉中的嘶喊犹如陷于绝境中的困兽,带着血腥气喷薄而出。

  他的身形快得几乎教人不及眨眼,转瞬已跑至李建成的坐骑边,跨出最后一步的同时另一腿狠力地蹬在地下,整个人一跃而起,竟然高过了坐于马上的李建成,双手高举起长刀,手臂上青筋贲张。

  李建成最后看了一眼这张燃着熊熊怒火,令他将近三十年寝食难安的脸,长刀便从他的脖颈直穿而过,他瞪大眼睛,原想说些甚么,最终只是张了张口,向后仰跌下马。暗红色的浓血带着热气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微张的嘴突突地往外冒血沫子,惟一双睁得滚圆的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中那轮已升至中天的骄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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