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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

  因类分传,刘宗怡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前几位。

  为刘宗怡一生立传,不唯独这一次,早在前朝刘宗怡死后,就有无数文人为他写传记,其中多有溢美之词,但总的来说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因为与刘宗怡有关的史料比较齐全,很多还是见诸于官方,想编造也无从编起。

  譬如刘宗怡的妻子,就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妻谢氏,易州人士,父母早亡,占籍教坊,曾嫁易州李氏。

  孔道周与他人争执的重点正在于此:不少人都觉得,刘宗怡一生堪为文臣楷模,这样一个人,最好是不能有道德污点的,而且修史修史,修的就是一个盖棺定论,都说为尊者讳,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最好干脆不提,也就是隐去刘宗怡的妻族这一节,要么就简单提一句“妻谢氏”也就完了,没有必要将他老婆的过往来历都写进去,没的侮辱了先贤。

  持这种观点的有郑敦谨,袁臻等,同样也是当世知名的学者,他们能够集合在这里,不单单是被徐澈所延揽,更不是因为徐澈的名气当真已经大到感天动地的地步,而是因为他们跟孔道周一样,的的确确想认真地为前朝立传,修一部完整的前朝史。

  现在战火频起,谁知道现在还存在的史料,过几年会不会被湮灭在战火中,好不容易有人组织修史,自然要先趁着有些史料还没有被摧毁之前,将史书先编撰好。

  如此一来,后世人再读到前朝那一段历史时,就不需要四处找资料,而可以直接翻阅这一部前朝史。

  可以说,虽然顾香生他们起初提出修史时,或多或少都带着扬名立万的功利xìng目的,孔道周他们答应修史,同样也有那么一丁点小私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留于青史后世,纵然不能当太史公,起码也是个班孟坚。

  但所有人更大的愿望,则是希望那一段历史,能够流传后世,让后人在了解前朝的时候,不需要四处查找材料,而能够从这部史书中,读到完整的前朝史,更以史为鉴,使得这部书如《史记》《汉书》那样,成为后世史书的典范。

  这里没有一个伟大的人,但他们却在完成同一件伟大的事情。

  不过就刘宗怡的问题,迥异于其他人的观点,孔道周却提出,即便这是刘宗怡的“污点”,既然有资料可查,而且这资料来源十分可信,就应该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记载进去,若只一味讲究“为尊者讳”,那么这部史书即使成了,也不可能被后世引为经典,反而可能变成鸡肋。

  然而郑敦谨,袁臻等人却与他激烈辩驳,觉得这种细节可有可无,即使不记载,也算不得什么,根本不会妨碍刘宗怡一生的完整xìng。

  两方人马争执不下,正好顾香生与夏侯渝二人自外头走进来,孔道周眼尖,当即就把两人喊过去,让他们居中评理。

  袁臻是一个比孔道周还要固执的文人,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顾香生一个fù人,不适宜来掺和修史这等大事,是以对她很不待见,有时候见她来了,也装作看不见,他年纪一大把,胡子都花白了,顾香生也不好与一个老头儿计较,很少干涉袁臻负责的那一部分,即便需要jiāo涉,也多由宋暝出面,双方的相处一直处于某种微妙的平衡。

  现在见孔道周居然要找顾香生来评理,他的眉毛一下子高高扬起:“孔公,此乃千秋大事,怎可由fù人断言!”

  孔道周年纪比袁臻小,但名气比袁臻大,是以袁臻也要尊称一声孔公。

  听了这话,顾香生还没什么反应,夏侯渝却不爽得很,张口便道:“莫非老人家不是由fù人所生,怎的倒瞧不起fù人了?你想要成就千秋大事,那也得令堂十月怀胎先将你生下来,如今倒好,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却不记得令堂的养育之恩,反倒鄙视起fù人来了,这又是哪门子的圣人教诲?”

  袁臻须发皆张地瞪大:“何方小子,竟敢在此放肆,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夏侯渝好整以暇:“阁下不就理论理,可是自觉无理,所以准备以资历压人,无理取闹了?”

  见袁臻还要发作,孔道周皱眉chā口:“行了,别尽扯闲篇,先说正事!”

  袁臻也倔强起来:“正事便是我不认为需要将谢氏列入传记!孔公不妨问问,在场有谁赞同为谢氏多费篇幅的?立传本就讲究言简意赅,再说谢氏也不是那等节烈fù人,有何可书之处,写多了,反倒让后人对刘公多生诽谤之言罢了!”

  一直没开口的顾香生终于出声:“诸位为刘文成公立传,可曾问过刘文成公的想法?”

  文成是刘宗怡的谥号,后人提到刘宗怡,多是以谥号称刘文成。

  这话一出,众人就愣了一下,袁臻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怎么是怪力乱神?”

  顾香生轻笑一声:“谢氏什么出身,难道刘文成公娶她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被蒙在鼓里,还是被谢氏所蛊惑?以刘文成公的英明,怕是这两者都不可能。刘谢二人既能白头偕老,刘公也别无妻妾,这说明刘公不仅知道谢氏的出身,而且毫不介意。他并不觉得谢氏的出身是什么污点,反倒还亲自为她向太宗皇帝请封诰命。你们为刘公立传,却从未考虑过刘公的感受,他在九泉之下,若知道你们自作主张替他抹去这个所谓的污点,他会作何感想?只怕不仅不会感激诸位,还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

  “古来成大事者,无不是胸襟宽广之人,看人待物,不能以寻常眼光来论。寡fù与否,教坊出身与否,不过是世人加诸外在的身份,若谢氏不是心xìng高洁,又如何能与刘公成就一世姻缘?刘公子女,个个成才,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谢氏的不凡,如何是寡fù或妓籍所能贬低的?汉武帝之母入宫前亦是再嫁之身,汉武帝皇后卫氏亦曾为歌姬出身,难不成史书也将这些通通抹去?”

  顾香生在文兴馆里,一向话不多,一来她不想多加干涉,而希望能给他们更多的自由度,二来有些文人如袁臻,对她有偏见,大家话不投机半句多,顾香生也不想自取其辱,大家求同存异,只要能完成这个共同的目标便好。

  众人少有听见她这样长篇大论的,一时都瞪眼瞧着她,说不出话来。

  袁臻涨红了脸,发现顾香生这一席话,直接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他要是不将谢氏写进去,岂不承认自己器量狭窄,难以容人?

  “牙尖嘴利,小人之道也!”他愤愤道,拂袖而去。

  夏侯渝扬起眉毛,还想说话,却被顾香生拦住了。

  虽然袁臻表现得很强硬,但这句话其实已经是服软的表现,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也就没有必要多作口舌之争了。

  孔道周看了她一眼,难得还开口安慰一句:“他就是这样死硬的xìng子,并非专门针对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顾香生笑道:“多谢孔公宽慰,我本以为像孔公这样维护正统,反而会提议将谢氏隐去的,孔公高义,令我钦佩!”

  孔道周面无表情:“有则有,无则无,此乃为人之道,亦是做事之道,有何可钦佩的,不过依照本心与圣人教诲而行事罢了,正好今日你来了,我另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顾香生:“先生请讲。”

  孔道周:“既然你坚持将谢氏入书,那谢氏的传记,便由你单独来撰写罢。”

  顾香生一怔:“要给谢氏立传?”

  孔道周:“自然,列传不唯独忠臣孝子,亦有阉宦jiān佞,包罗万象,若要殊异于历朝历代诸般史书,则奇女子亦该单独成卷,谢氏专精书画,尤长牡丹,其花鸟山水流传后世,别具一格,堪称大家,门下弟子亦有二人名列仁宗朝四大家,于情于理,都该单独列传。”

  顾香生迟疑:“我怕我对谢氏平生不够了解,无法将她一生写全,平白辜负了孔公的期望。”

  孔道周白了她一眼:“不过一传记耳,你不曾写过,连参考前人典范细心揣摩都不会了?你挂着一个编撰的名头,却连一篇史也没有修过,我见你方才说得头头是道,怎的一遇到事情反而临阵退缩,罢了罢了,算我看错人就是!”

  他转身yù走,顾香生忙道:“孔公勿怒,我答应便是!”

  孔道周:“答应了便要写好,若是不能过我这关,最后还是不能用的。”

  顾香生苦笑:“是是,我定然尽心尽力!”

  夏侯渝借着这个机会,chā口道:“孔先生,上回我与您说的事情,您考虑得如何了?”

  孔道周想也不想:“不去!不去!我在这儿待得好好的,去讲什么学!鄙人才疏学浅,担不起齐君错爱,另请高明罢!”

  说罢也不给夏侯渝说话的机会,脚下不停,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夏侯渝要上前拦人也不难,只是那样一来未免失了本意,有强迫之嫌,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顾香生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夏侯渝无语片刻:“你这几天收到花了么?”

  顾香生:“啊?什么花?”

  夏侯渝:“……那诗句呢?”

  顾香生摇摇头:“没有。”

  夏侯渝忍不住控诉:“每日早晨我都放在你们家门口,看着碧霄将花提进去的!”

  顾香生:“也许碧霄以为是丘书生送的,自己拿去了罢。”

  夏侯渝狐疑:“不可能罢,丘书生哪里会想出这种点子?”

  顾香生背着手看天看地看花看鸟,神色悠然,就是不看他。

  夏侯渝:“……”

  香生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赖皮?

  “啊,对了。”顾香生转过头,“刺史府要办重阳宴,届时你也去罢?”

  夏侯渝:“迟则三五天,我便要离开邵州,怕是赶不上了。”

  顾香生一怔:“这么快?”

  夏侯渝:“算一算,我在这儿也快半个月了,就算再爱玩,也该玩遍了,再久则难免会引起我大兄的疑心。”

  顾香生:“那孔先生呢,你也见了他今日的反应,我可没有把握能劝得动他。”

  夏侯渝:“明日我再过来一趟罢,若是他执意不肯,那也无法,总不能将人绑了过去,以孔公的脾气,只怕会更加反感。”

  他顿了顿,忽然道:“香生姐姐,你能不能等我三年?”

  即使没有转头,也能感觉到对方专注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顾香生想要直截了当说不行,但沉默良久,出口的却是:“为何是三年?”

  夏侯渝轻声道:“现在的我,的确没法许下什么诺言,就算许了,你也未必会相信。三年之后,若我能不被任何人左右,而你也喜欢我,我就娶你为妻,好不好?”

  末了,他又酸溜溜地补充了一句:“自然,若是三年之内,你有了喜欢的人,我也绝不勉强。”

  原是很严肃的话题,不知怎的,听见他最后的话,顾香生又有种想笑的感觉。

  “阿渝,我现在暂时不想考虑嫁娶之事。”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摊开来讲。

  上回装傻充愣,想让他知难而退,这回却没法这样了。

  她被逼至角落,不得不将真实想法敞开。

  “我成过婚,你瞧,谢氏与我一样,可死后连能否出现在刘宗怡的传记里,都还要被人再三争论,可以想见,在她生前,肯定也听过许多闲言闲语,刘宗怡可以一心一意护着她,可天下能有几个刘宗怡?正因为少,所以才能流传于世,如果天下人人都是刘宗怡,他们的故事为何还会令人欣羡呢?”

  夏侯渝想要开口,却被顾香生阻止了:“阿渝,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想拿魏临与你比较,你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人,只是你们身份相仿,将来也很有可能遭遇同样的难题,到时候无论你如何处理,总会有人受伤。我不想让别人伤害我,同样不想伤害别人,可我再坚强,也不是铁石心肠。受一次伤,学一次乖也就够了,何必再经历一次呢?”

  听她承认魏临对自己的影响,夏侯渝非但没有吃醋的感觉,反而涌起淡淡心疼。

  “香生姐姐……”

  顾香生不去看他,而是选择一鼓作气将话说完:“你若想问我是否对你有男女之情,我承认,我心动了。可我这一辈子,约莫都学不会为了喜欢一个人而放弃尊严了。如果你将来要纳妾,又或者迫于各种各样不得已的原因而放弃我,我只会像离开魏国那样与你一刀两断。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与其这样,那还不如不要开始的好。”

  语毕,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又觉得空dàngdàng的,莫名心酸。

  顾香生忽然发现,她看似好像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实际上却一直都格格不入。在她内心,从未放弃过作为一个人的独立人格,偏偏她过往的身份,都要求她附庸于男人的存在,最起码,在彼此立场利益愿望发生冲突的时候,舆论总会一面倒地要求女人做出牺牲妥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并且强加种种虚名,迫使她们以此为荣。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纵使千百年后,前面那一条已经形同虚设,可孝道、宗法、男尊女卑,依旧深深地烙在许多人的骨子里,更何况千百年前,时下的古人。

  谢氏仅仅只是一名臣子的妻子,就因为这样的出身而饱受非议,她的身份迟早会曝光,以她嫁过魏临的经历,若再嫁给夏侯渝,将来必然也会惹来无数风言风语,而这些可以预见的压力,夏侯渝能经受得住,能坚持自己的初衷么?

  人心是经不起反复考验的,当朋友,当姐弟已经足够,何必强求本不应该存在的缘分呢?

  顾香生目光游离于眼前,视线仿佛已经穿透脚下的青石板,望向虚无缥缈的某处。

  她不想去看夏侯渝的神情反应,因为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坚强,起码没有坚强到面不改色。

  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暴露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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