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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兵不排岗哨了,但在走的前一天,老兵们要求再站最后一班岗。那天的岗都是他们站的。向我们jiāo岗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偷偷抹眼泪。这个岗哨他们站了三年,有的不止三年,他们用最后一班哨向守卫了三年的军区告别。我不知道在那两个小时他们的心里想着什么,是第一次站岗的兴奋自豪,是酷暑隆冬里在哨位上日晒雨淋的辛苦,还是无数次地敬礼,无数次地指挥车辆,和无数次抱着qiāng这个最忠诚最亲密战友的滋味……

  二是老兵们走的那天,在炊事班吃了最后一顿饭,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每个新兵来到军营的第一顿饭是面条,退伍前的最后一顿是饺子,吃到这顿饺子的时候,意味着不管有多少不舍,多少留恋,你都该离开了。他们吃饺子,我们吃饭,那顿饭是我到警卫连后吃得最压抑的一顿,整个饭堂鸦雀无声,老兵们埋头默默地吃,有一个老兵端着搪瓷缸把他的饺子都给了我们新兵这桌,我们赶紧说,班长我们不吃,他哑着嗓子说吃吧,我吃不下。

  杨东辉从隔壁过来,把他的饺子塞进那个老兵手里,他说“吃了。以后再想这个味道,要走大半个中国了。”老兵听了把饺子狼吞虎咽地划到嘴里,边用力嚼边抹眼睛,杨东辉沉默地拍拍他,他把杨东辉一把抱住就在他的肩膀里呜咽,食堂里的人都强忍着,我的鼻子也一阵发酸……

  吃过饭,我们拎着老兵的行李,队伍集合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连长给每个老兵系上大红花,上面写着“光荣退伍”,鞭pào和送战友的歌曲同时响起,喜庆的鞭pào声在这个场合下听起来却格外心酸,一个入伍七年将复员的老士官向连长说:“报告连长,退伍老兵集合完毕,请指示!”连长摆了摆手,背过了身去,这样一个硬汉子,见过了很多次这个场面,我想他此时的心中也是难受的。指导员宣读《致退伍老兵的一封信》时,很多人在忍,但还是有人默默流下了眼泪。部队关于离别有一句话,是个军人就没有眼泪,今日的离别就是往日的相逢。可是此时此刻的眼泪,不代表懦弱,只有沉甸甸的分量。

  当杨东辉亲手为他们摘下领花肩章的时候,一个老兵向杨东辉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排长!”就一头扎进杨东辉怀里痛哭起来,他是杨东辉当班长时手把手带出来的兵,我看到杨东辉紧紧搂着他,抬起脸,硬把眼泪咽回肚子里,我还是看到了他嘴角的抽动……走的这批老兵,大部分是他带出来的兵,还有和他同年入伍一起摸爬滚打过的志愿兵,他一直控制着自己,因为这时候他的失控会带来一群人的失控,他不能失控,但是我看得到他强忍的泪水。

  这声“排长”像开启了洪水的闸门,那些被下了军衔的老兵们将杨东辉团团抱在中间,他们都是他的兵,一声声哭喊排长,他们的哭喊声狠狠划过我的心上,让我的心也忍不住在颤抖。我流泪了,指导员也流泪了,全体战友和退伍老兵都哭了……

  “紧握qiāng、军威壮、警卫战士多荣光! 预备,唱!”是杨东辉的声音,他带着哭音的嘶哑的吼声,突然响了起来。老兵们哭着跟着大声唱起来:“……警卫战士觉悟高、不怕烈日晒、不怕雨水浇、寒风洌冽无所惧、战鹰高飞我站岗……”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支《警卫连之歌》,却是最震撼的一次,几年后当我也哭吼着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才明白,警卫连这三个字,已经深深刻进了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每个人的骨头。

  杨东辉把警卫连的连旗递到老兵们手里,他们抱着鲜红的连旗嚎啕大哭……我们全体都默默掉了眼泪……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此时此刻,我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残酷。到今天我还记得杨东辉对老兵们最后说的这句话:“一天穿军装,一生是军人!”

  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也一定铭记在他们的心头。不管我们是否还穿着军装,不管我们将来走到天涯海角,是富贵发达还是面朝黄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是一个兵。我们把青春留给了部队,没有辜负过这身绿色,也是部队教会了我们这帮毛头小子,怎么做个真正的爷们。

  送走老兵后,我到处都找不到杨东辉,直到晚上才在训练场上看见他。

  他一个人坐在cāo场的台阶上,面向着空旷的训练场,抽烟。

  第24章

  烟雾中他的脸很沉默,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伤感。他在想刚刚送别的兄弟,还是他一年一年亲手带过,又亲手送走的兵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不想打扰他,只想安静地陪他一会儿。

  他回头看看我,也递给我一根烟。他用手qiāng火机为我点了。我们就那么默默抽着,白色的烟雾和我们呼出的白气混合在一起,飘dàng在空旷的障碍场上。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那些走了的,离别的伤痛就这一次,而他却每年都要经历一回。我不知道每年送走一批人后,他是不是都会到这来,一个人在刺骨的冷风里抽烟,想念同甘共苦过的兄弟,却又无能为力。

  在部队,很多人事,很多情感,都是两个字:无奈。

  吸着烟,他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他说起今天送走的那几个老兵刚到他班里时候的事,说他前年复员的一个兵每俩月都给他写信,写了两年了,前不久寄来封信说要当爸爸了。“刚来时又瘦又小,还不到我胸口高。”

  杨东辉比了一下,似乎那个兵就站在我们面前。

  他拿下嘴里的半截烟,看着它说是在老兵宿舍捡到的,不知道谁落下的。他笑笑说准是齐勇的,齐勇是个烟qiāng,平时一犯瘾就到他跟前讨烟,被他翻过的兜都像被狗舔过似的干净。以后好了,能省点口粮了。

  齐勇是连里最凶悍的老兵,西北汉子。今天送别的时候,他抱着杨东辉哭得涕泗横流。

  他说起他新兵连的一个老班长,那个班长很酷,不爱说话,对他要求特别严,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管,还跟那个班长打了一架,差点被退回老家。可后来下连队经历了严酷的训练后,他才明白班长的苦心。老班长退伍时,送给了他一颗珍藏的弹头,那是用来做狙击砝码的子弹。班长对他说,别看我总在训练场上说你骂你,我也不愿意,但是好铁不打出不了好钢。你是块好钢,往后没有老班长再骂你了,以后想起我,别恨我。

  杨东辉望着远方出神,然后低头狠狠吸了两口烟,像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拍拍他。那时的我太年轻。

  他看看我,说,没事,习惯了。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够刚强,刚强到能把他搂进怀里,让他不再压抑自己,在我的怀抱里痛快地流泪。

  后来,他又跟我说了很多。

  他舍不得自己带出的兵,也想到将来自己的去留。他想一直留在部队,将来如果有一天脱下军装,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回到一个老百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四海为家,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也许明天一个调令,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警备区,离开这个城市。

  他烟雾后的眼睛里,有无奈和迷茫。铁打的营盘,他何尝不也是一滴流水,一个军人,就要随时准备着离别。

  我问他,等我退伍的时候,他会不会也这么难过,他揉揉我的脑袋说:“所以要你好好干,争取留下来,我想多留你几年。”

  我说如果我留不下来,退伍了怎么办。他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挑一样带走。我说,我想把你带走行不行?

  杨东辉笑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站起来说:“有本事就带!”

  他蹦跳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冲障,像离弦的箭,400米的障碍在他身下像玩儿一样。难过了,心里有事儿过不去了,就去跑障碍!这是他以前教我们的。

  冲回来的时候,他两手一撑腾空一跃,就坐到了水平梯上。然后他就坐在高高的水平梯上,停在了那里。他的胸口起伏,热气随着他的呼吸呼出,他低头叫我回去,要熄灯了。

  “你呢?”

  “跑热了,再坐一会儿。”他说。

  我仰头看他,他孤独地坐在上面,两条长腿挂在水平梯的两边,黑色的剪影映照着清冷的月光。

  我双臂一撑,也跳坐了上去,坐在他背后。他回头看我,我说排长,我陪陪你。

  他半开玩笑地说,等我从这走的时候,你能有这份心来送我就行了。

  他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我。

  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走,在我还没有退伍前就先离开这里,会是什么情形。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这里没有他会怎样,我不敢想。可这就是现实,不知什么时候的一纸调令,就能让他和我天南地北,远隔万里。

  我的身上发冷,心比这冻僵的空气更冷。

  我低声说:“排长,我冷。”

  他赶我回去,我不肯,他低头解他的棉衣要脱给我,解开了两个扣子,就被我从背后抱住了。

  他的后背有些僵硬。

  我抱着他,轻声说:“排长,别脱,让我靠一会儿就暖和了。就靠一会儿。”

  他没再抗拒,我见他不再动,把抱着他的手臂收了回来。我不会再轻易冒犯他,破坏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换回的亲近。

  我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背结实,宽阔,温暖。脖颈间传来他的热气,一点点化去我心中的冰冻。

  我轻轻吻着他的后背,隔着厚厚的冬季迷彩,他不会发觉。如果我的嘴唇拥有穿透的力量,他是否能感到那里的炽热?

  我轻喊:“排长。”

  他没回头,恩了一声。

  “以后别一个人抽闷烟了。想抽的时候,我陪你。”

  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经过,他会看到高高的水平梯上,两个依靠的军人,在月光下的剪影。如果月光有魔力,给了他们永远不再离别的梦境,互相温暖,留在这一年的冬天。

  第25章

  老兵退伍以后,新兵还没下连,我们的站哨任务一下重了起来。尤其是夜哨,从每四天轮一次到每两天都轮,在这隆冬腊月真有点受不了。这个城市虽然没有我老家冷,但是潮湿的yīn冷渗入骨头,军大衣也抵挡不住这种yīn寒。那段时间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值巡逻哨,好歹可以不断走动,把身上走暖和点,站桩一样的大门岗,实在是一种酷刑。

  我们排的值哨表是杨东辉排的,听说私下里找他求情调整哨点的人不少,都被杨东辉挡了回去。尽管连里都知道我是他偏爱的兵,背后的议论和小话也没少说,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我们问心无愧。杨东辉从来没有在公事上对我有任何特殊照顾,相反,更加严格。当然,我也不需要他的特殊照顾。我的哨点按班次排,排到我就是我,都是凌晨2-4的门岗。站过这班哨的弟兄就知道,这是夜哨最痛苦的一班岗,人的生理在这个时段是最困倦最麻木的。这个哨点是让我站得痛苦不堪,但是也磨练了我的意志和毅力,这在日后是我的财富。

  站了几天夜哨,我就在宿舍里发现了一个袋子,就放在我的储物柜里,打开里面是一副崭新的护膝和一副棉绒的厚袜套。

  “排长刚才来过,他放在里头的。”同班的战友告诉我。

  当晚的夜哨,依然那么寒冷刺骨,刀子一样的冷风往我的脖颈里灌,我的脚却暖烘烘的像点着火,全身都有了热气,外面的冰天雪地,都侵蚀不了我热乎乎的心……

  元旦就要到了,连里渐渐有了新年的气氛,我们打扫营区,挂灯笼,缠彩带,磨着炊事班长要求会餐的口粮。这是我来到警备区机关后过的第一个新年,上一个新年是在新兵连过的。不知不觉,已经一年了。

  过新年意味着没有出cāo、没有训练,会餐,看节目,甩扑克,简直是天堂般的生活。连里要搞联欢会让各个班出节目,班里没人报,班长下指示抓阄决定,抓到谁谁上,结果这帮狗日的,就因为我正在哨上人不在,等我下了哨班长宣布抓阄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

  “nǎinǎi的,我人都不在是鬼抓的阄啊?”我很愤怒。

  “你甭管是人抓的鬼抓的,就你了!”班长对着我狞笑。

  晚上熄灯前,我逮空去了杨东辉宿舍,门开着,他大概去洗漱间了,我估摸着他要回来了,就给他的水杯里倒上了一杯热姜茶。这玩意儿驱寒,喝下肚子能暖和一夜。正倒着水他进来了,光着脚汲拉着鞋,拎着水盆,一进来看见我,说:“哟,小田螺又来了?”

  “来了怎么的,你抓我?”我故意呛他,有点贪婪地看着他用毛巾擦后脖颈的动作。什么动作他做起来都很xìng感。

  “抓你干吗,抓了谁给我整内务啊?”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也逗着我。

  我把姜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说:“还有这,哪来的?”

  这东西服务社里一般没的卖。我实话实说:“张一岚给的。”

  是通信连一个女兵下午碰见我送给我的。以前在通信连的时候,跟她们话务队的都比较熟悉。

  “‘小白鸽’啊?”杨东辉说。小白鸽是张一岚的绰号,她跟电影《林海雪原》里头演小白鸽的女演员长得很像,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在女兵里很有名气。

  “可以啊!她的东西可不轻易送人,你小子行!”

  我听出杨东辉语气里的调侃,我说:“偶然碰上,她随手给的。”

  “不错,上回老三的人去要杯热水都没要到,还是我的兵有出息。”他坐在凳子上,一边架起腿穿袜子一边笑着看着我说。

  他眼里玩笑的意思,尽管是玩笑,我还是明白那个意思。

  我沉默了。

  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思,明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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