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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不悟、执拗已极,同时千百次地在心里发誓,绝对要让赵无恤眼睁睁地看着,晋阳这座赵氏苦心经营的城市被碾为齑粉,他自己也毫不怀疑地相信,终有一日晋阳会在他面前化作齑粉的,破坏的yù望又达到了顶峰。

  他正满怀怒火地沉默着的时候,敏锐地察觉挂在军帐门口的梅花鹿皮毡毯轻轻动了一下,响起了几乎微不可闻的足音,有人不经通报便走了进来。荀瑶立即抬起头,yīn戾凶狠的眼神一扫而过,倘若不是极了解他的xìng情的人,被这么看上一眼,定会觉得十分可怕,但来人早已习惯,面带微笑,姿态从容,上前向他拜了两拜。

  “主君。”张武笑意盈盈地说,立在他面前。

  荀瑶见到是他,神色略略缓和了些他向来欣赏张武。不过也没有缓和许多,毕竟张武是无缘无故自己跑来的,他内心又正烦闷,于是看了张武两眼,冷淡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张武见主君陷入苦恼,脸上的笑意愈发深沉,在这莫名其妙的笑容之中,浮现出一点难以捉摸的、诡谲恶dú的意味。张武不疾不徐地答道:“我来替主君排忧解难。”

  “哦?”荀瑶冷冷地嗤了一声:“你说说,是什么忧难?”

  张武并没有说出荀瑶为攻城不下而烦恼的事实,荀瑶是不会承认的,无论他说什么,正在气头上的荀瑶都不会承认。因此,张武只是成竹在胸地回答:“请您跟我来。”

  他的主君由于好奇而站起了身,张武带领荀瑶走出军帐,穿过军营,拨开遮挡道路的灌木,走到晋水旁边。午后天气微热,河滩上生长着如絮的芒草和芦苇,宽大的茎叶皆是深青色,柔软整齐的穗子美观地低垂。荀瑶满腹疑惑,同张武一起踩着岸边白色的碎石子前行,从他们前后,水鸟的鸣叫和士兵的cāo练声阵阵传来,深长悠远。沉静清冽的晋水百年如一日平和地流淌,偶尔遇到河中水藻缠绕的小洲,仿佛一块水晶放在石头上击碎了,溅起剔透细碎的水花,于明亮的空中折shè出光彩。

  这条河流荀瑶并不陌生,它从山上流下,自晋阳城外绕过,离智氏的军营较近,智氏平日会从这里取水,以供军营的日常使用。张武做了一个手势,指向高处的流水、苍茫的水面,又围绕晋阳的地势勾了一圈:“赵氏目前尚可暂且支撑生活,可是,假如人在水里,是活不长久的,对吗?”他笑着说。

  荀瑶瞅着他,渐渐蹙起眉头:“你说水攻?”

  张武站在略远一点的地方,笑容依旧完美,没有改变。他说道:“主君圣明。”便从临近水面的河边走近,鞋子和衣裳的下摆已被拍在岸边的水波沾湿。“看上去,这里的河水流淌相当缓慢,其实速度很急。秋天一到就要涨潮,晋阳城建在河边,是个天赐的机会。倘若我们叫河水改道,流向晋阳城内,何愁赵孟不投降?”

  这个主意不可谓不yīn险恶dú。倘若把晋水变作流入晋阳的洪水,赵氏的重邑将立即被浸成一片泽国。洪水是永不后退的士兵,它会将所有阻拦逐渐侵蚀,任何有缝隙的地方全是它奔赴的战场。在无情的、注定淹没一切的洪水中,他们严密的防守会化为他们自己的牢笼,他们坚守的城池会变作他们□□的墓地,那高耸的城墙之内,有多少xìng命会在曾经宽缓的、滋养孕育过生命的大河里消逝,可想而知。

  然而,荀瑶毕竟是毫无同情心、靠消受别人的痛苦活着的人,瞧见旁人在他足下苦苦挣扎的样子,陶醉得犹若品尝甘甜的蜜。他思考了一会,意识到张武的话是可行的,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大为欣赏地拍了拍张武的肩膀。

  “很好,你说得对。”智氏的主君回身眺望阳光下的河流,语气略微兴奋:“是,是的!天还这么热,给他们降降暑气,有什么不好呢?”想象着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的赵氏的人们,荀瑶感到非常有趣,笑了起来。他摊开双手,与身边的张武对视,皆是欢快的神情他的姿容俊美落拓,脸上的笑意和张武同样的狠dú、诡谲、嘲弄,因为他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又含有一分难以言喻的高傲的意味。

  几天以前,就从晋阳外面传来消息,智氏的军队召集士兵,暗自在晋水边挖掘,不知要做什么,赵氏内部的气氛略有不安。后来听说智氏掘开河堤,又挖沟引水,恐慌的气氛愈发加重了。再这样下去,几乎没有人猜不到这是荀瑶久攻晋阳不下,决定采用水攻。即将面临洪水是令人恐慌的,然而被困城中,chā翅难逃,丝毫拿不出任何办法。有人建议干脆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冲出去,与智氏决一死战,但同时面对智、韩、魏三家,很难说有什么胜算。

  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情绪持续到某一天清晨,赵氏的人们还没来得及迁进高处,就听到了枕边宛若厉鬼舔舐血液般的水声。城中百姓在潮湿的被褥中醒来,惊慌失措地跑出房屋,披头散发、衣裳敞乱地互相叫喊,那情形真如在鬼气森森的黄泉边一般。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涨潮的晋水开始逐渐注入晋阳城,城内的廊坊屋宇浸泡其中,倒映着粼粼的水光,晋阳仿佛一艘千疮百孔的航船那样沉没了。

  起初,城中的人并非没有试过派人堆积沙袋防水等等办法,可所有的努力最后全部崩塌在了汹涌的水流内,反而淹死了数个不幸的士兵。夜幕降临之时,水没到了人的腰部,次日清晨,到了人的胸口。这天赵无恤和家臣们谁也睡不着,议事直到天明,随后将所有军民召集起来,教他们用木材和被褥在树上、房顶上筑屋。在此之前,晋阳的官吏已经着手开始转移粮草等物资,但时间仓促,只来得及转移部分,剩下的被水冲走,不得不派出几组士兵,乘着刚扎好的竹筏四处打捞,此情此景,异常荒唐可笑谁料到昨日还是赵氏的士卒,今天成了晋阳的渔夫呢!

  “我们在国内的其他地方有些分散的兵力,之前来援时曾被智氏击退过一次,是否还要再叫他们来?”

  巡视灾情时,张孟谈在屋顶上漫步,脚下是从黑瓦的缝隙生长出来的藤蔓,由于时节缘故,叶尖已染上枯黄,干枯了一半的藤蔓如死去的婴孩般蜷曲着。他看一看其他站在屋顶上的人们,又将眼光转向干脆坐在屋檐边的赵无恤,一时间觉得这场景很是奇异,宛若历史倒退到了“禹敷下土方”的时代,又或者赵氏君臣皆是生活在空中的人似的。

  “路途遥远,传信艰难,恐怕等不到了。”赵无恤沉吟片时,回答说,他正努力掩饰着神色中的不安,只有张孟谈看得出来。赵无恤皱起眉头,俯视下方缓慢涌动的污浊的水流,水流之中,还夹杂着许多颜色鲜艳的、日常生活中的小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被从百姓们的房屋里冲出来的,这时犹如被一大群亡灵簇拥的迷茫的生者,混混沌沌地随着洪水向前方而去。

  随即,赵无恤忽然问道:“现在的情况,还能守多久?”他侧着头、歪着脑袋,仰望站在身后的张孟谈,还是平常那副寄予了深厚信任的表情,可是,现在连张孟谈也无法回答他了。

  “……大约不久了。”他的家臣犹豫地回应道。

  原本仓库中的储存就有限,现今要在被水浸泡的城市里生活,尤为艰难。几天以后,所有市民不得不搬到高大的树木上,用家常的被褥衣服做成巨大的巢,令人胆战心惊地悬挂在半空,好像大家全是有巢氏的臣民,刚学会使用火不久。军队则占据了屋顶和多层的建筑,每天早晨天刚亮,由于仓库已经被淹,曾经负责仓库的官员改为负责在屋顶上踱来踱去,向城中的人们发放定额的食物与用具。对于这一点,他们当然是十分不满的,其实不满的不止是他们,漫长难捱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随着被困的时间越来越久,情况越来越恶劣,许多官员和谋士对主君颇有微词。

  这些人认为,眼看晋阳是没有希望的了,赵无恤却一味在洪水里坚持着,又拿不出什么办法。他们现在想起一开始便是赵无恤的固执引来了灾祸,眼下即使他再固执,仍是坚持不了太久,固执根本没有意义。寒冷的冬季来临以后,日子会更加难捱,况且最糟糕的是,即使是现在,城中的水依旧在不断上涨,按照这个趋势,洪水总有一天会涨过城墙,以无可阻挡的势头扑来,彻底把晋阳变成一座水妖歌唱的城市。

  “我没有别的选择。”赵无恤蹲在屋檐旁边,还是说,紧咬下嘴唇,又骤然松开:“求援信未能送出,总不能……总不能投降。”

  一阵难闻的风吹过,张孟谈跪坐在他身边,向前伸出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他们向下望去,整座城市宛如脉络繁多的河流,赭红色的带着泥浆的河水从主干道涌来,向大街小巷蔓延而去,如果是yīn天,就散发出腥凉的潮湿气味,如果是晴天,那晋阳就变成了一个通体闪烁带状和斑点状金色水光、使人睁不开眼的光怪陆离的奇谲国度。水中露出一片片被青苔和野草点缀了绿色的房顶,宽袍大袖的贵族们仿佛收起翅膀的水鸟,栖息在狭隘的小洲上。不少家畜的尸体,可能也有人的,陈旧的腐烂得露出了骨头,新鲜的还保持着完整,一齐在河水里漂浮,像是早年朝河伯献祭的情形。

  “您想过吗?”张孟谈若有所思地说:“未来会怎样呢?”

  他们每个人都在想未来会怎样,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这座城市里的人群并不共享一个未来。张孟谈知道一部分家臣试图联系智氏,另外一些陷入了绝望,打算死在祭奠赵鞅的宗庙面前,让灵魂顺着浑浊的晋水一直流入黄泉。而他的主君得罪了荀瑶的首要罪犯,毫无疑问会是最凄惨的那个,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永远逃脱不了谴责和折磨。

  “……我不想失败。”赵无恤看着他,艰难地回答,张孟谈发觉他有些紧张。他的眼睛朝着城外的方向看去,在浅褐色的瞳眸里,暗涌着愤怒与不甘。“你知道,我不能失败,我不会认输。”他站起身来再一次强调,话音缓慢沉重。

  这一刹那,在年华老去的赵氏主君的身上,蓦地浮现出一点当年那个倔强顽固的孩子的影子,他从柴房里拿来斧头企图帮身奴隶的母亲分担工作,可斧头对他来说太沉重了,第一次的时候竟然让他跌在了地上。周围传来一阵哄笑,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同为奴隶的人,小小的双手紧紧地、死死地将木质的斧子柄握住。

  ☆、柏舟

  无论如何不情愿,晋阳城还是迎来了冬天。

  晋阳地处北方,每逢冬季都会下很久的雪,部分河流蒙上一层厚重的冰霜,在稀有的太阳的照shè下,仿佛用水晶白银筑起的仙城的道路。这个时候,雪白的山野纯净刺目,罕有人迹。

  全年的农耕结束以后,除了不得不干活的苦命人,得把自己尽可能用厚重的动物皮或是几层粗布包裹成看不出身材的形状,迎着寒风出门以外,凡是家有余粮的都会选择关起门、生着炭火度过一段寒冷的时节。可现在,晋阳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房屋,只有在室外生存,即使往常的冬日,北边各地也总有穷苦百姓被冻死的消息传来,何况这样的情形。虽然晋水不至于冻结,不过晋阳城内水流缓慢,许多地方皆蒙上了浮冰,碎裂的冰块在人烟渐渐稀少的城中四散漂流,非常凄凉。

  城中曾有许多高大的树木,洪水来临的初期,居民们结巢而居。冬日降临,树上的叶子要么落光,要么被居民们当做果腹的食物悉数采摘,朔风从孤零零延伸着的枝桠间吹过,声响异常凄厉,如无数怨鬼细细的哭泣。那些巨大的巢穴,一角在朔风中颤抖,突兀悲惨地悬挂于jiāo错的树枝中央,很多已经空dàng无人。

  从入冬开始,死人就变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不是被洪水淹死,就是被水泡坏了四肢,得病死去,尸体的样子非常难看,后来又有很多是冻饿而死的。凡活下来的人们,无不破衣烂衫,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生着青红的烂疮,两颊凹陷,颓然迟钝地坐着,望着降下雪来的天空,倒真和死人没有太大区别。

  仓库内的柴炭多数潮湿,难以使用,烹煮食物尚嫌不够,烧火取暖更成了奢侈中的奢侈,贵族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毫无希望地苦捱,总算到了年终祭祀那天,往日,富足的晋阳必定热闹非凡,贵族的屋宇内暖如春日,长饮永昼,取悦神灵的歌舞数日不歇,身穿朝服、头戴冠冕的子孙向宗庙里献上繁多的祭品。那样的记忆和现在相隔不算太久,不少官吏脑海中清楚地残留着彼时昌荣的境况。只不过,今年晋阳已化为泽国,唯余几个身体没有大毛病的家臣和亲眷,将数只木筏划到宗庙门前,对着被淹没了一半的昏暗的室内哭泣,泪水刚滚出眼眶就冰凉刺骨,不得不时时擦拭,这种样子多么悲凉可怜,光想一想便心生酸楚。

  赵无恤身为他们的领袖,站在宗庙门口时虽没有哭泣,然而心力jiāo瘁,勉力支撑着,神态已有些麻木,手中抓着佩剑的柄端,愣愣地看向赵鞅的牌位,没人知道这种时候他们的主君心里想些什么,他可能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可靠的英姿,想起他击退范、中行氏的往事,其实,他自己亦未发觉自己想了些什么,但他总归不可能和他父亲一样获得胜利了。

  从宗庙回去的途上又下起了雪,羽毛般洁白轻盈的雪片宛若天罚,永不疲倦、永不休止地自高空降临,皑皑覆在屋脊上,无声地融入洪水,显得异常可憎,令人怀疑也是受了智氏的指派而来的。时值冥冥薄暮,城中升起稀薄的炊烟,惨白的天光即将消逝,船橹划破水面、dàng起涟漪的声音听来尤其悲哀,随水缠搅在船橹上的絮状物,竟分不清是水藻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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