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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生请到沈小红家酒叙。

  小云想:莲生在沈小红家摆酒,断无不请善卿的道理,不如先去应酬这一局,好跟善卿商定行止。于是就叫车夫把空车拉到西荟芳里,自己步行到沈小红家。只见房间里除了主人王莲生之外,只有两位客人,是莲生局里的同事,也就是前夜张蕙贞台面上带局来的那两个醉汉:一位姓杨,号柳堂;一位姓吕,号杰臣。这俩人跟小云虽然不是至jiāo,也还熟识,彼此拱手就座。管家来安催客回来,回禀说:“各位老爷都说随即就到;只有朱老爷要陪杭州来的黎篆鸿黎大人,说谢谢了。”

  见莲生没什么别的吩咐,来安放下横披客目①,退出下去。莲生就叫阿珠喊外场摆台面。小云拿起客目来一看,见共有十多位,就问:“是不是双台?”莲生点点头。小红笑着说:“要不然,我哪儿懂得什么叫双台呀?这一回学了一个乖,摆起双台来,也体面体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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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横披客目──“客目”是请客的名单或通知单,也叫“知单”。把所有拟请客人的名字都竖行横向排列写在一张红纸上,所以又叫“横披客目”。拿着这种客目去请客,可以让客人知道所请的人都有哪些。

  小云忍不住笑,再从头至尾细看那客目中的姓名,奇怪得很,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增,一个不减。问莲生这是什么意思,莲生笑而不答。杨柳堂、吕杰臣一齐说 :“想来是小红先生的意思,对不对?”小云恍然大悟,小红却笑着说:“你们别瞎说!我这里请朋友,只好拣几个知己点儿的请来绷绷场面,比不上人家有面子。就像朱老爷,可不就是看不起我不来了吗?”

  说笑间,葛仲英、罗子富、汤啸庵先后到了,陶云甫、陶玉甫昆仲也接踵而至。小云说:“善卿怎么还不来?只怕先到别的地方去应酬了吧?”莲生说:“不是,是我遇见了善卿,有点儿小事请他去跑一趟,一会儿就会来的。”

  话音未绝,楼下外场喊:“洪老爷上楼喽!”莲生急忙迎出房去,俩人嘀咕了好一阵子才进房。沈红一见善卿,慌忙起身,满脸堆笑地说:“洪老爷,你别生气,我这个人说话没轻没重,有时候得罪了客人,客人都生气了,我自己还不觉着。昨天晚上我说:‘洪老爷为什么急着要走呢?’王老爷说是我得罪你了。我说:‘哎哟,我不知道哇!我干吗要去得罪洪老爷呢?’今天一早我就要叫阿珠到双珠那里去看你,也是王老爷说:‘等会儿去请洪老爷来就是了。’洪老爷,你看在王老爷面上,多多包涵吧。”善卿呵呵笑着说:“我生什么气呀?你又没有得罪我,别那么小心眼儿了。咱们不过是朋友,就是得罪了,到底不要紧;只要你不得罪王老爷就是了。你要是得罪了王老爷,我就是跟你说几句好听的话,不也是白搭吗?”小红笑着说:“我倒不是要洪老爷跟我说好听的,也不是怕洪老爷跟我说难听的。就因为洪老爷是王老爷的朋友,我得罪了洪老爷,就连王老爷也有点儿难为情,好像对不住朋友似的。”莲生急忙剪住她的话头:“别说了,快请坐吧。”

  大家笑着,一齐来到中间房间,让座入席。小云问善卿:“庄荔甫请你到陆秀宝那里吃酒,你去吗?”善卿愕然地说:“我不知道哇!”小云说:“荔甫来请我,说你也去的。我想荔甫做的是陆秀林,陆秀宝那里,是替哪位代请的吧?”善卿说:“我外甥赵朴斋,在秀宝那里吃过一台酒;今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他连吃一台。”

  不久,台面上叫的局先后来了。周双珠带了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的请帖给洪善卿,果然是赵朴斋署的名。善卿问小云去不去,小云说:“我不去了。你呢?”善卿说:“这倒是件尴尬事儿,只好也不去吧。”

  罗子富见叫的局已经来了好几个,就要摆庄。莲生对杨柳堂和吕杰臣说:“你们俩喜欢闹酒,我们这里也有个罗子富,快闹起来吧。”小红说:“今天我倒忘了也去叫一班小堂鸣来,要不还可以更热闹点儿。”啸庵笑着说:“今年是不是二月里就到了黄梅天了?怎么有些人的嘴里总是那么酸不叽叽的呀?”善卿也打着哈哈说:“到了黄梅天倒好了。你不知道青梅子比黄梅还酸么?”说得客人、倌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莲生忙搭讪着请杨柳堂、吕杰臣去打子富的庄。于是捋袖伸拳,呼幺喝六,丝竹歌喉侑酒,粉黛裙钗奉觞,欢声笑语中,才把二月青梅的酸味儿掩盖过去了。等到酒阑人醉,曲停歌歇,众客人、倌人纷纷告辞,莲生拱手送走了客人,单单留下善卿一个,请到房间里,取出一大包破旧首饰来,烦他明天到景星银楼贴换成新的,送去给张蕙贞。善卿答应着,开包点过了数,又包上收好。

  原来,莲生的意思,是故意要让小红看见;小红呢,故意装作看不见,坐了一会儿,干脆下楼去了。这一来正中莲生的下怀,忙又取出一篇细账来jiāo给善卿,悄悄儿嘱咐说:“另外还有几样东西,你就照账单上开的去办,一齐给她送去,别让小红知道。今儿晚上你先到她那里去一趟,问问她还要什么东西,就添在账上好了。费心,费心!”

  善卿答应着收起账单,正好小红也回到楼上来了。莲生含笑问:“你下楼去干吗了?”小红一愣,说:“没干什么呀?你是不是怀疑楼下有什么人在等我?”莲生笑着说: “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就这么多心!”小红撇撇嘴说:“我坐在这里,怕你有什么悄悄儿话,不便跟洪老爷说;我走开了,让你可以敞开了说,还不好吗?”莲生笑着拱手:“多谢,多谢!”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善卿告辞,莲生送到楼梯口,又再三叮咛了一番,这才分手。

  善卿来到张蕙贞家,把莲生托他贴换首饰的事情说了,问她还要什么东西。蕙贞说:“别的东西我倒是不要了。不过账上写的那一对崭名字的戒指要八钱重的。”善卿就讨笔砚注明了收起。蕙贞说:“王老爷是再好也没有了。就不知道沈小红跟我是前世的什么冤家对头。即便是把我整得抬不起头来见不得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哇?”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善卿叹了一口气说:“气么,也难怪你要生气;想开了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吃了点儿眼前亏。我们朋友之间说起来,倒都说你好。你这样做下去,生意一定会好的。倒是沈小红自己在外面把名气都搞坏了。只有莲生原本跟她就不错;除了莲生,还有谁说她好哇?”蕙贞说:“都说王老爷糊涂,其实心里也明白得很。让沈小红自己想想看,她哪点儿地方对得起王老爷?我也不想在背后说她,只要王老爷一直跟她好下去,就算她沈小红有本事。”善卿点点头说:“这话不错。”随即站了起来。“我走了,你要多保重,不要气出病来。”蕙贞送到楼梯口,笑着说:“我自己想想,也犯不着气死在她沈小红手里。脸皮一老,就什么气儿都没有了,还挺高兴的呢!”善卿说:“这样就好。”边说边下楼出门而去。小红下楼,莲生取出一篇细账来jiāo给善卿,又嘱咐了一番。善卿刚刚收起账单,小红也回来了。

  第十一回

  轧姘头妈妈躲儿子 讲嫖经舅舅训外甥

  洪善卿离开张蕙贞家,走到四马路一看,街上灯光零落,车马渐稀,约摸已经深夜一点钟光景。心想与其回家,不如就到双珠家投宿更其方便,于是又转身向北,到了公阳里,不料各家门口的玻璃灯都已经吹灭,胡同里黑黢黢的。摸到周家门口,只有门缝儿里微微shè出点儿灯光来。

  善卿推门进去,一直走到双珠房里,只见双珠坐在窗边,正摆弄着一副牙牌在那里“斩五关”,双玉站在桌子旁边看。善卿自己在jiāo椅上坐了,双珠好像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台面散了好一会儿了,你又去了哪里?”善卿说:“我到张蕙贞那里去了一趟。”于是笑着把王连生托他给张蕙贞贴换首饰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首饰包取出来放在茶几上。双珠说:“我只当你回家去了呢。阿金她们等了你一会儿,也回去了。”善卿笑着说:“她们回去了,有我来伺候你嘛。”

  双珠的“五关”怎么也打不通,干脆丢下手不打了,过来打开首饰包看了看,又开开衣橱收好。双玉就在双珠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去“打五关”。忽听得楼下推门声响,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问:“我妈妈呢?”客堂里外场回答说:“你妈回去了。”双珠听了,急忙到楼窗口去叫:“阿大,你上来!”

  那孩子上楼进房,善卿认得是阿德保的儿子,十三岁了,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满房间转个不住。双珠告诉他说:“我叫你妈到乔公馆去看一个客人,要过一会儿回来。你在这里等她好了。”双玉在“打五关”,阿金的儿子来找他妈,双珠骗他说:“你妈到乔公馆去了,你在这里等她好了。”

  阿大答应着,就站在桌子旁边看双玉“过五关”。双玉登时沉下脸来,一句话不说,把牙牌推乱,取盒子装好,回到对面自己房间里去了。

  善卿说:“双玉来了好几天了,可曾跟你们说过话儿?”双珠笑着说:“可不是么?我妈也说过好几次了,问她一声答一句,一天到晚坐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善卿问: “人还聪明吗?”双珠说:“人倒是挺聪明的。她看我打五关,只看了两回,就会打了。这就要看她做生意怎么样啦! ”善卿说:“我看她不声不响,倒挺有意思的。做起生意来,比双宝总好点儿。”双珠说:“双宝嘛,别去说她啦!自己没本事,倒去说别人;应该她说话的时候,倒又不响了。”

  善卿和双珠聊着闲天儿,阿大趁他们不注意,溜出外间,下楼去了。双珠听见楼梯响,一片声地喊“阿大”。阿大只好又进房来,双珠沉着脸说:“有什么可着急的?等你妈来了一起回去。”阿大不敢违拗,却又立不定坐不住的,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幸好阿金不久就回来了,双珠说:“你儿子等了好一会儿了,快点儿回去吧。”阿金在双珠耳朵边轻声地问了些不知什么话,双珠只用手势回答。俩人捏咕了好一阵子,阿金这才带了阿大一起回家去。

  等阿金走远了,善卿忍不住好笑说:“你们的鬼把戏装得太差劲儿了,只能骗骗小孩子。要阿德保来上你们的当,只怕不见得。”双珠说:“尽管鬼把戏装得差劲儿,到底还是骗过去了。要不然,回家去还不得吵翻了天哪?”善卿说:“她到乔公馆去看什么客人?客人明明在朱公馆,只怕她到朱公馆去看了一趟,还差不多。”双珠“嗤”地一笑说: “你就算做点儿好事吧,别去说她啦!”善卿付之一笑。夜色已深,俩人铺床安寝,一夜无话。

  第二天洪善卿吃过中饭,要去了结王莲生的那桩公案。于是取出首饰包,别了双珠,走出公阳里。到了四马路,迎面遇见汤啸庵,互相拱手施礼。啸庵问善卿到哪里去,善卿说了个大概;问啸庵干什么去,啸庵说:“跟你差不多,我是替罗子富到蒋月琴那里去开销局账的。”善卿笑了起来说:“咱们俩成了他们的和事老了,倒也有趣。”啸庵听了大笑,俩人再次拱手,分头去办各自的“公案”去了。

  善卿到了景星银楼,掌柜的殷勤接待。先把那包破旧首饰用戥子戥准了份量,再挑选要换的时新首饰,倒是样样齐全,只有一对儿戒指,一只要“双喜双寿”花样,这也有现成的;另一只要方空中崭上“蕙贞张氏”四个字,必须定打。伙计把现成的戒指和选定的首饰都用锦盒装好包扎停当,jiāo给善卿,并约期来取另一只。掌柜的算清了价格,扣除了旧首饰还要找补多少,开了一张发票,递给善卿。

  善卿藏好发票,用手巾包好锦盒提着,出了银楼。心想天色还早,不如先到哪里小坐片刻,再到张蕙贞那里也不晚。正思忖间,只见赵朴斋一个人从北头跑过来,两眼只顾往下看,两脚只顾往前奔,擦过善卿身旁,居然没有看见。善卿猛喊了一声,朴斋见是舅舅,急忙站住,俩人并肩站在墙根儿底下说话。

  善卿问:“张小村呢?”朴斋说:“小村和吴松桥两个不知道干什么,每天都在一起。”善卿说:“陆秀宝那里,你干吗接连去吃酒?”朴斋嗫嚅了半天,这才说:“是被庄荔甫他们将住了,不去不好意思,只好去应酬她连吃了一台。”善卿冷笑说:“单是吃一两台酒,倒也没什么。你是上了她的当了,你知道吗?”朴斋无法分辩,只是搪塞说:“也没上什么当。”善卿笑着说:“你瞒我干什么?我也不来说你了,终究你自己要有点儿主心骨才好。”朴斋诺诺连声,不敢再说。善卿问:“这会儿你一个人到哪儿去?”朴斋瞪着眼睛, 就是说不出来。善卿又笑了起来说:“就是去打茶围,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跟你一块儿去就是了。”原来善卿恐怕朴斋被秀宝迷住,也想去看看情形究竟怎样。

   朴斋只好跟着善卿一同往南面慢慢儿地走去。善卿说:“上海滩十里洋场来一趟,玩玩儿,花几块钱,倒是不要紧的。不过你还不到玩儿的时候。你要是有生意做,自己能赚钱,花几个也算了;这会儿生意还没有, 就家里带出来的这几块钱, 拿去花在堂子里,能买出个什么好来?要是你的钱花完了, 生意还没有,你回去怎么jiāo代?就连我也对不起你娘啊!”

  朴斋听着,不敢做声。善卿说:“我看,上海滩上要找点儿生意做做,也难得很。你住在客栈里,开销也不省,一天天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道理。你已经玩儿好几天了,还是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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