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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侍们全都影影绰绰的,看得不大真切。

  云瑶握紧手里那片冰凉的龟甲,艰难地说了一个字:“水。”

  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许多人在她的耳旁说话,有父亲、有母亲、有外祖母……她看见“自己”在一张铺满锦缎的卧榻上哇哇大哭,容妆糊成了一团;一位面带威严的fù人凉凉地扫了她一眼,吩咐道:“鲁元,替她穿上嫁衣。”随后一位面容秀美的女子抱着婚袍,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阿嫣。但她分明看见,“自己”哭得更厉害了。

  阿嫣,谁是阿嫣?

  她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仿佛有一支细细的小针,在脑海里一下一下地扎。

  冰凉的水液滑进她的喉咙里,暂且消解了焦渴和疲乏,还有人在身旁轻声道:“皇后病了。”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嗓子干哑得厉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位宫侍服侍她饮了水,又放下寝帐,将她的周围遮得一片昏暗。她闭了眼睛想要睡去,但是在朦朦胧胧间,她却看到一位小姑娘坐在自己的榻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那位小姑娘顶多只有十三四岁,面容尚未长开,显得青。涩且稚嫩。

  但是那位小姑娘的样子,却与她刚刚看到的那位“阿嫣”,一模一样。

  云瑶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连动动指头都有些困难。

  反倒是那位小姑娘,歪头看着她,好奇地问道:“你是来替代我的么?”

  云瑶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模糊地问出几个字来:“你……是谁?”

  “我是张嫣呀。”那人一本正经道,稚嫩的小脸蛋上满是解脱的表情,“我刚刚从楚地学了一个招魂的法子,你便到这里来了。你是被我召过来,顶替我的魂么?”

  云瑶一怔:“你……”

  眼前这位自称皇后张嫣的小女孩儿,言行举止间还有些青。涩和稚嫩,声音里也还带着些脆脆的童音。但即便如此,她的坐姿却是端端正正的,脊背挺直,双手jiāo叠在身前,仪态丝毫不差。

  刚刚她说,她是张嫣?

  那位十一岁出嫁、十五岁守寡、一生困守北宫最终郁郁而终的皇后张嫣?

  而且她还说什么?……“招魂”?……

  云瑶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问一些什么,但张嫣却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她轻轻拍了一下手,歪头笑道:“既然有人来替我,那我便不用困在这里受苦啦。太后总是不许我出宫,母亲也总是不许我出宫……哎哎,你听懂了么?你顶替了我,从此便不能再离开了!”

  言罢,张嫣歪歪头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云瑶想要叫住她,但喉咙干渴地厉害,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视线更加模糊了,看见眼前出现了许多个“自己”:出嫁的自己、封后的自己、大哭的自己、被吕后怒斥的自己、被母亲鲁元公主抱着大哭的自己、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不知所措、最终一头撞上门柱、嚎啕大哭的自己……

  不不,那不是她自己,那是昔年的皇后张嫣。

  最后的最后,张嫣忍受不了宫里的生活,便用了一道招魂的法子,招来一个魂魄来顶替她。

  而云瑶,便是那个被张嫣招来的魂。

  古旧的记忆和经历在云瑶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回放,如同一场古旧昏黄的老电影。

  云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嗓子也变得分外嘶哑。想喊,但是喊不出声。

  冷和热两种感觉在身体里相互jiāo替,眼前影影绰绰的全部都是人。

  她看到有宫侍,有太后,有公主,甚至还有一位身穿玄色冕服的青年。但那位青年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羸弱,而且满脸的病容。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因为在四十度的高烧里,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她时不时会看见张嫣穿着婚袍嚎啕大哭的模样,还能看到吕后冰凉凉地扫视着她的小腹,探寻她到底有没有怀孕的模样;她还偶尔会听到一首歌,一首楚地的招魂的歌,悠悠扬扬,让人安宁。

  除此之外,还有太医们在病榻前的问诊声,吕后的斥责声,宫侍们的讨饶声……

  在这些不知是真是幻的情景里,她不知道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

  唯有一片冰凉的龟甲,才是真实存在的。

  那片冰凉的龟甲正被她握在手心里,表面上满是皲裂开来的花纹。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但多半与这片龟甲脱不了干系。

  极冷,极热。

  直到最后,她感到有一张冰凉的帕子覆在自己的额头上,还有人捏着她的鼻子,灌下那些冰凉且苦涩的yào汁。此时,她才感到自己尚在人间。

  高烧慢慢地退了下去,她的神智也慢慢地开始清醒过来。

  等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榻边已经没有那位自称张嫣的小姑娘了。

  一位年轻的宫侍坐在榻边,一勺勺地给她喂水。

  在她的手里,有着一片古老且冰凉的龟甲。

  她微微张口,沙哑着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

  宫侍一面喂她,一面答道:“您已经睡了两个月了。”

  “唔。”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将那片龟甲捏在手心里,又将手藏在被子下面。宫侍似乎没有看见她的手,又或是已经看见了,但是却毫不在意。等喂完水之后,宫侍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皇后歇一歇罢,等再过一些时候,太后便会来了。”

  宫侍口中的太后,自然就是吕后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但似乎一醒过来,自己便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张嫣离开之前,给她留下了一些记忆的缘故罢。

  她低低地咳了两声,一丝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她暗想自己大约是咳血了,但宫侍却依然是一幅见怪不怪的神情,取过帕子替她拭了拭嘴角,轻声道:“皇后别太紧着自己,太后让您收留那个孩子,您便顺着她一些罢。”

  她沙哑着声音问道:“孩子?”

  宫侍望望四周无人,才俯下/身来同她说道:“这件事儿陛下也是默许的,您便当作怜惜那个没娘的孩子罢。前些天太后已经赐死了孩子的生母,您……”宫侍咬咬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同她说道,“您便是孩子的生母。陛下已经给孩子赐了名字,唤作‘恭’。”

  恭,刘恭,汉惠帝刘盈之子,生母不详,被吕后强行塞给张皇后抚养。

  她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但没有想到,自己会亲身经历这段历史。

  云瑶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但不知怎的眼前一花,又有些摇摇yù坠。宫侍忙扶着她,一下下地抚拍着她的背。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娇小,稚嫩,顶多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居然有了一个孩子?

  她想起来了,在历史上,吕后正是因为张皇后年幼,无法生育,才从汉盈帝的孩子里拣了一个,赐死生母,然后将孩子塞给张皇后抚养的。后来那个孩子,直接恨上了张皇后。

  “咳、咳咳……”

  她艰难地咳了两声,想起这一段曾经熟知的历史,眼前一黑。

  真正的皇后张嫣离开了,丢给了她一个烂摊子。

  吕后去母留子的举动姑且不论,单说张嫣本人,便是一出名副其实的悲剧。

  盈帝和吕后逝世后,张皇后留守北宫,一世孤苦伶仃,最终与盈帝合葬。

  张嫣啊张嫣,你可真是……

  云瑶苦笑了两声,握着手里的龟甲,心里隐隐有些发凉。

  此时宫侍也看到了她手里的龟甲,不禁轻轻咦了一声:“这是……”

  云瑶不动声色地将龟甲举到她面前,问道:“你从前见过此物么?”

  宫侍摇摇头,道:“婢子从前不曾见过。”

  言下之意是,此物是跟着云瑶来到西汉的,真正的皇后张嫣身上,并无此物。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将龟甲收拢到手心里。那片龟甲通体绿莹莹的,表面皲裂的花纹隐隐变成了一些诡谲的痕迹。她没有去细究这些痕迹,毕竟,来日方长。

  她侧头望着那位宫侍,嘶哑着嗓子问道:“你可还记得,我是因何病倒的么?”

  宫侍一面抚拍着她的背,一面轻声道:“您先是同太后怄气,又同陛下怄气,最后一不留神,在石阶上滑了一跤,后脑正正地磕在了青石板上。要不是当时陛下身边——”

  她忽然刹住了话头,又轻声道:“眼下皇后既然已经无事,那便一并作罢了罢。”

  云瑶微微点了点头。

  大抵是吕后强行塞给她一个孩子的举动,让张嫣感到不快,她才想着要离去的罢。

  但张嫣走的潇洒,留给自己的,却是一个天大的烂摊子啊……

  宫侍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她的表情,轻声道:“恕奴婢直言,您一直都不愿侍寝,太后那里很有一些怨言。再加上这些天陛下病得厉害,太医言称陛下已经时日无多,太后这才不管不顾,要给陛下留一个嫡子的。皇后您,您多想着太后一些罢,好歹、好歹太后是不会害您的。”

  云瑶微微侧过头,恰好看见宫侍眼里的一丝不忍。

  这位宫侍,是吕后的人?

  ☆、57|54

  “皇后?”

  宫侍轻轻唤了一声,眼里犹带惊疑之色。

  云瑶微微摇头,收回了目光。她现在身上没有铜钱,没有花瓣或是棋子,亦没有任何用来占卜的物事。即便手里握着一片龟甲,但这片龟甲却是要放在火上烤,才能稍稍显出一些未来的场景。

  因此现在,即便她想要推算吕后的心思,又或是推算眼前这位宫侍的心思,也是有心无力。

  她低垂着头,静候着那位宫侍的下文。

  宫侍将声音放柔了一些,又劝说道:“前些日子太后还提起您,说皇后卧病在床,这些日子就免了您的礼,让您好好歇息一段时日,而且还派人送了好些珍奇yào材过来。皇后……”她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云瑶的表情,见云瑶并无异色,才大着胆子劝道,“皇后不妨趁此机会,向太后服个软罢。不管如何,太后都是您的外祖母,总归是不会害您的。”

  一番循循善诱,温婉柔和,像是在哄骗一个不知事的孩子。

  不过现在,她不就是一个小孩子么?

  云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禁不住苦笑。这全然就是一双小孩子的手,不管自己从前活过几世,也不管自己还魂之前到底年纪多大,现在自己就是皇后张嫣,一个顶多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

  至于要不要向吕后服软……

  在这座深宫里,何曾有过皇后张嫣的一席之地?

  云瑶想到这里,嘶哑着嗓子道:“你替我梳洗一番,再派人通报太后一声,我这就去见她。”

  既然吕后是站在这座深宫最顶峰的女人,那她无论如何都该去见一见的。现在她高烧刚退、声音嘶哑、一脸病容,即便是在吕后面前失了仪,也有天然的借口遮掩过去。

  张嫣丢了一个烂摊子给她,那她便应当想方设法,将这个烂摊子给收拾干净。

  毕竟在未来的数十年,她都要以张嫣的身份生存下去,直到寿终正寝。

  宫侍轻轻哎了一声,仿佛是在高兴,自家皇后终于想通了。她喜孜孜地朝外边喊了一声,不多时外边便齐刷刷地进来一排的宫侍,各自捧着里外衣、袍、裙、裳、头冠、胭脂水粉,等着服侍皇后更衣。还有两个宦官前来禀报,说是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将一切都备齐了,就等她醒过来之后,主动开口去找吕后呀。

  云瑶一面想着,一面在宫侍们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束发挽髻。她们替她换上了一身庄重的皇后朝服,还特意捧了两面铜镜在跟前,请皇后细看。她看见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病恹恹软绵绵的,个子只有普通宫侍肩膀高,即便是身着盛装,也仍旧掩饰不住一身的青/涩。

  但她面前的宫侍们却都异常高兴,纷纷盛赞皇后端庄,母仪天下。

  云瑶扶着自己的头冠,牵着一位与自己齐高的小宫侍的手,半晌都没有说话。这一身朝服显然有些宽大了,而且头冠也有些宽大了,穿戴在身上很是别扭。

  片刻后,宫侍们收回了铜镜,宦官们也抬走了宽大的浴桶。

  云瑶被两位个头甚高的宫侍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从宫里慢慢地走出去。外间的日头正烈,明晃晃地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在酷暑里走了一会儿之后,她便感到自己要中暑了。

  不过,现在她还不能中暑。

  就算是要中暑,也要等去到吕后宫里再说。

  云瑶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勉强让自己清醒一些。但她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要不是有两位宫侍搀扶着,恐怕便要摔倒在地上了。这具身体本就重病未愈,刚刚退烧便被宫侍撺掇着去拜见吕后,想来即便是见了吕后,也支撑不了三两个时辰的。

  不过,这对她来说,却是恰恰适合。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花香。

  那股香甜中带着恣意的张狂,似乎是花中之王的牡丹的香气。

  莫非现在是仲春、暮春时节么?

  云瑶恍恍惚惚地想着,在路过那片牡丹花的时候,身形一个趔趄,半歪在了一位宫侍身上。

  她的手也趁机摘了十多片花瓣下来,假作不小心被撞坏的样子,纷纷扬扬地洒落。

  花瓣在地面上摆出了一个漂亮的形状,天地人三势均安。

  但此卦的卦辞当为:中庸。

  非吉非凶,而是出了一个中庸的结果,很令她有些惊讶。

  “哎呀!”旁边的宫侍轻轻惊呼一声,眼明手快地扶住皇后的身子,支撑住大半的重量。

  另一位宫侍也半支半扶着皇后,眼里满是担忧之色。她们自然看出来皇后的身体不大好,但既然已经出来了,而且吕后的宫室就在眼前,断断没有回去的道理。

  正在为难间,皇后微微地喘着气,嘶哑着声音说道:“走罢。”

  两位宫侍相互看了一眼,又犹犹豫豫地半扶着皇后,朝吕后的宫室走去。

  云瑶一面被两位宫侍搀扶着走,一面思索着刚刚那道卦象。她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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