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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贼专擅肆横,情难哑忍。不揣冒昧,谨列嵩历行劣迹,条列于左,以冀陛下电察。乞将严嵩革职拿问,jiāo三法司拟议。则国家幸甚,臣民幸甚矣。谨据确实以闻,臣不胜待命之至。

  计列国贼严嵩劣迹共十二款。恭呈御览。

  次日五更,海瑞穿了朝服,竟趋朝觐帝。内有同僚见之,问曰:“先生从来不曾趋朝,今日何故趋朝?有何大事?”海瑞道:“朝廷乃臣子陈说利害之地,但有事即得趋奏。公何必多问,自便罢了。”那同僚见他如此抢白,自觉没趣,遂不再问。

  少顷,金钟响亮,帝已升殿,文武随班朝贺,山呼舞蹈毕。

  海瑞越班而出俯伏金阶,奏道:“臣刑部主事海瑞,有本冒奏陛下,伏乞赐览,臣不胜幸甚之至。”帝突见海瑞在阶前,手捧奏章而跪,乃令内侍取来观看。帝览阅良久,自作沉吟之色,乃传旨道:“卿且退,朕自有处。”竟将奏稿纳于龙袖之内回宫。文武看了如此光景,皆不知何故,退出朝房。有来问讯的,海瑞笑道:“此乃机密,少顷便见。”众皆疑惑不定,只得各别回去。

  海瑞亦别众而回,于路大喜道:“倘蒙天子准了此本,则与臣民除害,纵瑞一死,也是值得。”回到私衙,又复欢笑。

  张夫人便问其何以甚喜,想必要迁升官秩么?海瑞道:“迁秩倒是小事,所可喜者,业已参奏了严嵩矣。”张夫人听了,不觉大惊失色:“老爷为什么疯了?”海瑞道:“好端端的办着正事,为什么说我疯了?”张夫人道:“若不是疯了,难道死活都不晓得么?今严嵩势倾人主,炎权灼手。你竟敢参奏他,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取其死耶?”海瑞道:“严嵩虽然势大,但彼自犯法,理当惩创,怕他则甚?”夫人道:“虽则犯科作jiān,律有明条,然彼女现为皇后,我料老爷不能与彼抗衡也,姑待之罢了。”海瑞道:“夫人且自宽心。我以一介贫儒,受恩深重。今见国贼不奏,何以仰答圣主洪慈?纵为奏嵩而死,亦所瞑目。夫人勿言。”

  不说海瑞夫妻之话,再说嘉靖帝袖了海瑞奏稿,回至宫中,与皇后严氏观看道:“你父为官不轨,致被廷臣参奏,卿意如何?”严后便俯伏在地哭奏道:“臣妾之父,待下过严,是以不得众心,固而有此一端。伏乞陛下察之,妾与父不胜幸甚!”

  帝曰:“虽云不得于众,而本内十二款,款款有据,朕若故为庇卫,未免过于偏袒。今当批行廷臣,秉公确讯,却示意于承审之员,彼此开解了事就是。”遂提御笔,批其本尾云:海瑞所奏,如果属实,亟应严究。着三法司会同秉公确讯。如有稍虚,即加倍反坐,以警将来。严嵩、海瑞,即并押发收审,三日具复。承审官毋得稍存袒护。钦此。

  这个旨意一出,随差了两名内侍,分头到两处押jiāo,严后再拜谢恩不表。

  再说那三法司是太常寺卿、刑部尚书、光禄寺卿兼兵部侍郎。你道那三位是谁?太常寺卿刘本茂,刑部尚书郭秀枝,兵部侍郎陈廷玉。当下三法司接了旨意,即命廷尉提人。谁知朱票未出,内侍早已将两人送到。郭秀枝即命权禁刑部司狱看守,悬牌明日听审。二人jiāo到刑部司狱处,依此分开看守,自不必说。

  再讲严后打听三法司乃是某人某人,即暗令小内侍将三份礼物悄悄的送与三人,致嘱方便。三人却不敢收下,惟对使者道“谨遵懿旨”而已。郭秀枝平日是与严嵩相好的,心中自然要袒庇,又有娘娘之旨致嘱,越要回护,即来见陈廷玉道:“仆观此案,乃海瑞怨恨严太师不迁其官,故而有此一端。今奉懿旨,还当仰体圣意为是。”陈廷玉道:“只是海瑞所奏十二款,似有确据,如何偏袒得来?只是皇后既有懿旨,等待临时见机而行就是。”秀枝称善。二人一同来见本茂,备以此意告知。本茂含糊应允,然心究不平,姑应之而已。

  少顷升堂。三人坐下,吩咐左右,先请严嵩问话,时嵩已青衣小帽,来到堂上。三人略略起身拱让,便令人取大垫,铺于地上,让嵩坐下。秀枝问道:“闻得太师与海瑞有隙,不知是否?”严嵩道:“海瑞与某向不通问,有何仇隙?此事是海瑞怨某不迁其秩,故而冒奏,希图泄忿。惟三位大人察之!”

  秀枝道:“太师之言,如见其心,且请自便。”嵩谢而退。

  秀枝即唤海瑞到堂。海瑞亦是青衣小帽,朝上打躬。秀枝却不让坐,便问道:“你告严太师十二款,可有确据否?”海瑞道:“严嵩专权罔上,肆暴恣横,鬻爵卖官,植威树党,公行贿赂,天下之人,无不深知,何为不确?”秀枝道:“你却不揣冒昧!但凡大臣有罪,诸廷臣会衔朕奏。你乃是一介微员,辄敢妄奏国戚,你知罪否?”海瑞笑道:“夫贼子乱臣,人人得而诛之,又何怪一部之微员也?海瑞受国厚恩,誓以死报。今jiān臣蠹国,正瑞报主之时也,虽断首捐躯,亦复何憾!”秀枝道:“你既有确据,能指其人否?”海瑞道:“不能一一指出。但不论皇城内外,无人不知此一十二款。”秀枝怒道:“既未能指实据,岂不是冒奏么?观此必有他人主使,不然,这十二款从哪里得来的?”海瑞道:“人人皆知,却是哪里没有?”

  秀枝道:“听此口词,不打哪肯招认?”吩咐皂隶扯下去掌嘴。

  本茂急止道:“且慢!海瑞主事,你此事却从何处得来,亦不妨直说出来。否则徒受敲掠,终亦要说的,此非达士所为也。”

  海瑞听了本茂之言,忖思道:“有理,想我一时粗糙,竟不审辨真伪,遂闻于上。今被郭贼问得无言可答,何不供出李翰林,亦得他来作个确证。”便道:“此十二款却从史馆得来的,难道还不确凿么?”秀枝道:“史馆所载的事实,皆入于金滕柜中,你焉能取得?此又是胡说的!”海瑞道:“现从编修李纯阳书籍中得来的。如有不信,可即传李纯阳来问,便可以见其确凿矣。”郭秀枝笑道:“原来是你与李纯阳捏造的,且带下去。”左右答应一声,将海瑞簇下。本茂对二人道:“海瑞之言,必有来因,可唤李纯阳来问便知端的。”即令廷尉官往唤纯阳。

  且说纯阳哪里知道此事,正与客对弈,忽家人报道:“不好了,不知海主事怎样把老爷的密事宣泄于帝之前。今日奉旨,令三法司会讯严、海二人,谁知这位海主事却把老爷攀扯在内。如今三法司已差了廷尉官来请老爷,现在堂上,请爷去相见。”

  李翰林听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便丢下了棋子,急急出来迎接。那廷尉官见了纯阳,将来意说知。李纯阳道:“不知海公为着甚事,攀扯在下,公可悉其情否?”廷尉官道:“原来尊驾还不知道么?那海主事前日将严相参奏一本,具奏十二款,帝即批发三法司会审,在堂上供出太史来的。我们且到那里再作计议可也。”李纯阳道:“暂容入见妻子一诀。”廷尉官应允。

  纯阳入内见了妻子,备将上项事情说知。其妻莫氏大惊,且泣道:“君家今日此去,可保生回否?”原夹注:莫氏之言是料夫无生还之理,故以此问之,是激烈之语。纯阳道:“夫人莫要悲忧,此去即不能生还,亦无所憾。但我在生一世,只有一子,年尚未冠,一生只有这点骨血,你当善视之,毋负我意可也。”莫夫人道:“夫妻之义,父子之情,自不必说。老爷且自放心。吉人天相,谅亦无妨的。”此时李公子在旁,见了这般光景,道:“父亲不必如此恋恋作儿女态,生死有命,又何迟疑之有?”纯阳听了大喜道:“好!好!有你如此,我死亦暝目矣!”遂出外与廷尉官同到三法司堂上去了。正是:

  忠臣能有忠臣子,强将麾下无弱兵。

  未知李纯阳此去可得生还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青史笔而戮首

  却说李纯阳听了儿子李受荫一番激烈言语,遂奋然就行,同着廷尉官一路望着三法司衙门而来。廷尉官进内禀知唤到。

  郭秀枝便吩咐,且候明日随堂带质,当下廷尉官将李纯阳带回看守。

  至次日午堂,一干人证俱到,三法司升堂危坐,先带李纯阳上堂。李纯阳看见秀枝在座,叹曰:“我必死矣!”原来郭秀枝与李纯阳同在翰林院时,两不相睦。纯阳最鄙其为人,故相左。当下秀枝见了,分外眼明,俨然问官一般,威福擅作,乃把朱笔来点李纯阳之名,书吏在旁高声喝点。李纯阳心中不忿,也不答应于他。郭秀枝连点三次,只见李纯阳不应,乃怒道:“何物书呆,如此大胆!法堂之上,尚敢如此矫强耶?”纯阳笑道:“实不敢自负,但贱名自殿试传胪之日,经圣天子御笔点过,至今无人呼唤。不虞为你等所呼,大奇,大奇!”秀枝愈怒道:“你自恃为太史,不服王法么?”纯阳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功受赏,有过领罪,何敢不服王法?但我之名讳,非你得而呼之者也。”

  本茂看见如此,皆难过意,遂从容道:“李太史之言,怕不有理?惟公既已奉勘,不得不如此。”纯阳道:“此是奉旨否?”本茂道:“亦非奉旨,然事有因,故致勾摄太史,何太于过执?且说现在事罢。”因问道:“刑部主事海瑞,冒奏严太师一十二款,奉旨发在法堂听勘,昨已严讯一切。惟海主事不能历指事迹,致使再三研讯,称说一十二款乃从太史家内书籍中检出,不知果有此否?”

  纯阳听了,如梦初觉,方知海瑞私自取了他的密缄具奏,乃道:“一十二款果是严嵩实在劣迹,但不知为海瑞所盗耳。”

  本茂道:“太史身为史官,凡有文武内外臣工以及大内一切贤否之事,均应密缄金柜,何乃疏忽至此,为海主事所盗!忽略之咎,只恐难辞。”

  纯阳道:“严嵩所犯十二款,乃是确据无疑的,故此直书于史册。惟恨一时未曾放入金柜,不虑为海瑞所盗。忽略之咎,固无可辞矣!但严嵩身为贵戚大臣,犯科作jiān,不知可有罪否?”本茂道:“太师犯法,自然皆与民同罪,无实据何以为案?太史亦太造次矣。”纯阳尚未及答,只见秀枝大怒,拍案叱道:“你为史官,不稽实迹,动辄秉笔诬捏,罪有应得,你亦知否?”纯阳道:“有无反复,尽属公言,则朝廷可以不必设史馆矣。”秀枝叱曰:“朝廷设立史馆,原以直朴之臣,原以书载那廷臣贤否,岂容你一人在内舞文弄墨,以伤正气也。若不直供,只恐毛板无情,悔之不及矣。”纯阳道:“事属确切,须死不移!”秀枝大怒,便yù行刑。本茂道:“玉堂金马之臣,未曾有受辱者。如果属实,应具奏天子,当明正法。公切不可因一时之怒,辱及仕途,为将来者怨。”

  秀枝怒气未息,叱令发在廷尉看守,吩咐退堂。退入私衙,与二人商议道:“幸喜纯阳不能实指的确,此案似可规避,不知二公之意若何?”陈廷玉尚在无可无不可之间,惟刘本茂不允,说道:“若反史馆之案,则十部纲鉴,皆不足信矣。”独不与联衔会稿。郭秀枝看见刘本茂不允,乃私以陈廷玉名字,联衔具复。其复稿云:

  臣郭秀枝、陈廷玉等谨奏,为遵旨议复事:窃臣等奉敕着三法司勘问刑部主事海瑞参奏太师严嵩一案,臣等遵即会合,秉公确讯。现据主事海瑞供称,与太师向无jiāo往,亦无仇怨。惟太师自秉钧衡之后,海瑞日望其提挚迁秩。

  如是者引望数载,不得迁擢,遂以为怨。故与翰林编修李纯阳谋陷,捏造浮言,计共一十二款,希图中伤之。经臣等再三研讯,矢口不移。旋传李纯阳到质,据称伊与海瑞同乡,更兼同年,梓里之情,故多来往。纯阳自散馆后,改授编修,心意未足,乃向严太师求卓异擢迁侍读之缺。

  而严太师以正言责之。纯阳诚恐有罪,遂思先中伤之,以灭宰相之口。故特挽刑部主事海瑞来家,故以一十二款作为偶尔搜检,冒昧上陈,被此希图瞒听,共泄私愤等情。

  再三研讯,坚供不讳,似无遁饰。臣等伏查例载,下僚以私怨上司,捏造浮言,冀yù中伤者,首犯议斩主决;从则免官,仍治以枷杖之罪。臣等未敢擅便,谨将今讯过缘由,据实具复,伏乞皇上睿鉴,训示遵行。臣等不胜待命之至。

  这复本一上,天子看了,惟不见有刘本茂名字,心中疑惑,乃命内侍悄地宣召刘本茂进宫,细问原委。内侍领了密旨,来到刘本茂私第宣召。恰好刘本茂正因昨日郭、陈二人联复之事,忖思海、李二人,本是为国之诚,今一旦为郭贼所诬陷,眼见得身首异处,我岂可袖手旁观?况我亦是奉旨的,既不联奏,亦当另复才是。于是在窗下作稿,书缮正了,要待明早面呈御览。忽家人报称有天使至。本茂匆匆衣冠出迎,延入书院,让正面坐下。茶罢,本茂道:“天使光降,有何圣谕?望乞示知。”内侍道:“适因天子看了刑部尚书郭秀枝等复奏本章,圣心疑惑。又见奏章上并无大人名字,故此特差咱家前来,宣召老先生进宫问话呢。即请速行。”

  本茂即与内侍同到宫中,见帝于卿云轩中。帝正将陈、郭二人复奏看阅。本茂上前俯伏,口称万岁。帝敕平身,随赐绣墩。本茂叩谢毕,帝问道:“会讯海、严之案,卿亦在列。今是非均无定着,卿又不签名联奏,却是为何?莫非其中另有别情否?卿当为朕言之,毋使枉纵,以昭平允可也。”本茂奏道:“臣奉旨会勘海瑞参奏严嵩一案,已得其情矣。只因郭秀枝、陈廷玉二人任情偏断,故此臣不敢签名,以坏陛下之法。今臣另有察勘严、海二人实情,具复小折呈览。”遂在袖中取出一折,呈于帝前。帝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太常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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