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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和B班,照理说应是颐北高中最出色的两个班级,两班男生却在入学第一天齐刷刷被记了过。

  比起记在档案里的处分,留存于心的敌视情绪似乎更深刻。从那以后互相见到,心里便会分别浮现出无法在公共频道播出的恶dú语句。

  当年他们所有人都才十五岁。

  三

  关于谢光沂和颜欢之间无休无止的战役,在所有人眼中,谢光沂更倾向于进攻的那方实在不能怪旁人误解,只因她自己听闻“颜欢”二字便吹胡子瞪眼,目标任务现身方圆百米便如毛的狼崽般进入一级警备状态,短兵相接更是不得了,只差在额上刺七个猩红大字:“不共戴天之仇”。谢光沂扑进邻座怀里,险些把牙根咬断:“明明都是他先挑衅!”

  其实颜欢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三不五时掏出手机来晃一下以不变应万变。

  黝黑的脸庞在屏幕上熠熠生辉。

  同桌默然好半晌,才带几分不解地叹息:“怎么这么幼稚?”顿了一下,“不对,你就算了……颜欢竟然也跟着胡闹?明明看起来挺成熟……”气得谢光沂用力掐住她脖颈:“什么叫‘你就算了’?快老实jiāo代,你是不是倒戈了?”

  两班同上生物实验课,在显微镜下观察唾液酶。男生们又来劲了,堂而皇之地互相呸呸呸吐口水。谢光沂不幸被流弹击中,怒不可遏地拍桌站起。然而眼前战况实在太复杂,她环视屋里半晌也没能揪出凶手,只能自认倒霉地出去洗脸。

  准备室里的洗手池经年无人使用,谢光沂拧开阀门,陡然从水管里bào出水柱来,浇得她半身湿透。

  谢光沂傻眼了。

  阳春三月里浸了一身冷水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撑着洗手台边缘,当即连打了三个喷嚏。校服衬衣沾水后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皱着眉头将领口扯开一些,就觉眼前一黑,什么东西从脑后蒙了上来。

  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扒开,才发现是一件男生款的校服外套。

  颜欢冷着脸站在她身后:“破坏学校公共设施是要记处分的。”

  “水管本来就有问题,不关我的事。”

  “又没有目击证人。”

  “你不是看见了吗?”

  男生环起手臂,扬了下眉毛。

  “刚刚不小心往外套上撒了点酒精,你帮我把外套洗干净,我就证明你的清白。”

  她的情商还不至于低到识不穿这粉饰太平的谎言。

  好在实验课后便响起放学铃,她裹着这件陌生外套百米冲刺般往外冲。回到家中,她用力脱下赶紧摁进水池里名为“颜欢”的气息,淡淡的,却有着bào棚的存在感,在水中化开后不依不饶地缭绕了整间屋子。

  父母下班回来,冷不丁见阳台上挂了件男款外套,都不禁露出愕然的神情。做爸爸的尤为震惊,从眼眶里溢出两滴泪水:“你还这么小……”

  谢光沂推开缠上来企图在她肩头哭泣的老爸:“乱想什么呢?”

  心底的某个角落却狠狠地震颤了一下。

  当然是负面意味的,毕竟她还这么仇视颜欢,不至于因一丁点小事就缴械动摇。至于颜欢为何向她伸出援手,谢光沂思来想去,只能想出“人xìng未泯”四个字。

  总算颜欢还有一个优点。

  晾干了对方的校服外套,记起冰箱里还有周末烤的饼干,她便随便包了几块裹在衣服里作为谢礼一块送去A班。颜欢望着饼干,先是露出几分讶异,拿起一块来咬下一口,眉心微微拧起:“你自己做的?”

  “嗯。”总觉得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得到了“难吃”的直白评价什么“人xìng未泯”嘛,认为这家伙还有优点绝对是她本年度最不该有的心软!

  谢光沂当即想要夺回谢礼,但败于身高差,饼干与曾经的报到证一样落入敌手一去不复还。

  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与他们各自所在的班级一样,继续重复着“抢来抢去”“打来打去”以及“吐来吐去”的日常没有任何改变。

  四

  而变化出现在什么时候呢?

  有什么东西细小犹如三月绵绵的雨滴,缓慢而耐心地聚集在一起,流淌入名为“时间”的沟渠,最终俨然演绎出无比强烈和清晰的改变。

  但在说那改变之前谢光沂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一件事她似乎被某个人讨厌了。

  谢光沂能主动意识到这一点实在是个奇迹,原因无他,只是脑筋过于执拗地盘桓于一点上,对其他就难免迟钝一些。

  A班的女班长程意文,沉默朴实的黑长直,乍看之下不起眼,某天却突然被发现藏在厚重刘海之下的其实是张秀丽脸庞,霎时在男生群体中人气急升,更何况程意文头脑聪颖又举止端庄,是如今高中女生中少见的大家闺秀类型。

  谢光沂觉得不可思议,但再三于人群中捕捉到怨恨的眼光,一次又一次终于确认了那目光来自程意文,她纠结地抓住邻座:“为什么啊?”

  没想到邻座露出比她更难以置信的眼色:“你不知道?!”

  幸好她不用太过苦思冥想,答案就自己送上了门。

  体育课上打网球,搭档大力地一挥拍将球抽出场外。心想着可以趁机偷偷懒,谢光沂主动要求帮忙捡球。明黄色的小球骨碌碌直滚到教学楼前,她往前追了几步总算将球拦住,同时看见两个身影。

  身影隐蔽地站在楼梯拐角,即便如此,谢光沂还是认出来了。

  颜欢和程意文。

  A班的男女班长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并不奇怪,但这地点却有些耐人寻味。谢光沂发誓她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撤退,就听平日里细声细气的程意文忽然非常激动地、大声地向颜欢说出一句话。

  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里,最关键的通关密语。

  长久以来脑海中琐碎的画面立刻被串联起来,变得有理有据。

  这也很符合观众期望。谢光沂背对着墙壁想。

  A班最出众的两个人,眉清目秀的闺秀,还有,尽管她不愿承认,但的确长了一张英俊脸庞的“王子殿下”。

  然而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回了一下头。

  颜欢迎着光站在楼梯前,这让她能十分清楚地看到男生的表情。毫无讶异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无奈。男生极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

  程意文一下子哭出来,噙着泪注视男生几秒钟,见对方别开眼并无反悔之意,当即抹了抹眼泪,从另一个方向跑开了。颜欢站在原地没动,久到谢光沂终于觉出异样,猫下腰就想沿墙根逃跑时,才突兀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语文课光顾着看漫画了?这篇课文还没能默写?”

  偷窥行为被抓包,谢光沂狼狈地钻出来。

  “你把女孩子弄哭了。”她抢先指控。

  “虽然这样讲很抱歉,不过……”颜欢耸了下肩膀,“我暗示过许多次了,她还坚持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就算伤心大哭几天,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冷血!”

  “恭喜你对我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谢光沂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你肯定忘记背‘非礼勿动’了。”

  “可以给你‘动’一下的权利。”

  既然颜欢这么说了,谢光沂就不客气,遵从自己的心意,握起拳头就挥过去。颜欢眼明手快地接住,叹了口气:“‘动’的方式不太符合我的期待。”谢光沂挣了两下没挣开,完全无暇考虑他在打什么哑谜。颜欢的手指再修长,她也根本没想过对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包裹住她整个拳头。

  指尖微凉,掌心却是滚烫的。

  值得记一笔的是,经过程意文一事,颜欢留给她根深蒂固的糟糕印象有所改变。

  由“假正经”变成了“万死难辞其咎的冷血动物”。

  “话说回来,程意文为什么讨厌我啊?难道她觉得我跟颜欢有可能发生什么吗?她到底怎么想的啊?!”谢光沂继续郁闷地虐待邻座。

  这位她最亲爱的智囊团、永恒的同盟军,一反常态地头也不抬,捏着手机拇指如飞。

  谢光沂好奇地凑上去:“在干什么?”

  邻座啪的一下合上手机,尖叫着捶她脑门:“别乱看!你长点心好不好!”

  谢光沂捂住脑壳瞪大眼睛:“唉,你也背着我有小秘密了!快说,到底是谁?”

  邻座朝她翻一个白眼:“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哼。”

  谢光沂撇过头。

  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粉红色的气泡。

  即便有什么泡沫不听话地翻腾起来,也要兜起一盆冷水,将它们一点不留地冲走。

  她没想到,颜欢在“万死难辞其咎的冷血动物”这个等级的基础上,还能继续进化。

  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高二那年夏末,残暑未消,嘉年华巡回到新台市。

  “马上要升高三了,不如趁暑假这最后的尾巴狂欢一番吧。”大家一拍即合,整个年级闹闹哄哄地冲向了游乐场。园内最受欢迎的项目是跳楼机和摩天轮,而颜欢是A班核心人物,男生要扯着他乘跳楼机,女生要簇拥着他坐摩天轮。谢光沂走在B班队伍里远远看见,只听邻座说了一声:“真受欢迎啊。”她条件反shè地回以冷哼:“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罢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嗯?”

  “你到底为什么讨厌颜欢?”

  谢光沂语塞。可以罗列的条目数不胜数,但它们都是“所以”在脑海中检索许久,也跳不出一个标亮着“因为”的关键词。

  “换个问题吧,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幼稚的行为,不再讨厌他?”

  谢光沂嘟囔着,很没底气地给出答案:“等他先认输,我就考虑考虑。”

  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在日头下站了不一会儿便浑身黏腻。不想把自己弹shè到高空接受太阳更恶dú的照耀,也不愿进入摩天轮一看便觉燥热的小玻璃屋子,谢光沂抓着气qiāng打了会儿娃娃,收获一大堆小熊小兔子慷慨分给同班女生,跟邻座打过招呼,脱队往yīn凉处走去。

  嘉年华搭建在市郊一片青草葱郁的空地上,草坡临河又背yīn,是个偷懒休憩的好去处。谢光沂万万没想到,会撞见那样的场景。

  矜贵优雅的“王子殿下”,冷血淡漠、精神世界强大到仿佛无懈可击的颜欢同学,正抱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甚至没发现身后有人靠近。谢光沂把眼睛瞪了半天:“你恐高?”颜欢吓了一跳,回过头还没能说出一句话,转脸埋向垃圾桶又一声:“呕!”

  以她和颜欢的相处模式,遇此情景不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就不错了,事后谢光沂深刻反思过自己当时究竟撞了什么邪又或被什么外星生物占据了躯壳或许是下意识回忆起对方曾借给自己外套的事,多少带点报恩的心态神使鬼差地,她跑到自贩机前买了矿泉水和纸巾回来递给颜欢。

  男生连唇色也苍白着,费了点力气才站起身:“谢谢。”

  她很不习惯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不着说啦。”

  男生想了想:“以行动表示?”

  谢光沂翻了个白眼,盘腿在草坪上坐下:“不行就别逞强,丢点脸会死吗?”

  她喋喋不休,颜欢跟着坐在草地上,始终淡笑以对。谢光沂唠叨得没意思了,推了推他:“你倒是说话啊?”颜欢稍微将眼睛别开一点,投向远方的灌木丛:“难得这么和平,多听你说说话也不错。”

  谢光沂始料未及地涨红了脸:“唉?”

  颜欢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重复了一遍:“真是难得啊。”口吻中莫名带有感慨的意味。

  五

  从一个秋天跳跃到一个冬天,每一个曾以为的“未来”都顺利变成“现在”,再以“过去”的姿态沉入那条名为记忆的明亮河川,仿佛往后也将继续如此。

  河川里的石块或许有一天会滑入更深处被泥沙吞没,但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将永远存在于那里。

  谢光沂因又一张数学考卷而被老师扣留在办公室誊抄错题集时,颜欢刚好来敲门。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教导主任就从最里头的小隔间探出头:“这儿呢。”

  提起A班和B班就咬牙切齿的教导主任,特地把颜欢叫来有什么事?立体几何证明题抄了一半,谢光沂情不自禁地停下手,支起耳朵。听了半天才总算明白,保送P大的确到这个时节了,而颐北高中每年能获得保送P大的名额寥寥无几,每每在年级排名榜上一枝独秀的颜欢必定要分走其中一个。颜欢拿着文件袋走出隔间,谢光沂赶紧埋头作认真抄写状,直到男生关上门,脚步声亦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松开手中攥得死紧的笔。

  像她这种成绩不上不下的,班主任不会特地等在小黑屋和她讨论升学志愿,只有数学老师时常大皱眉头:“以你偏科的程度,到底想考到哪里去啊?”谢光沂脸上闪过一瞬茫然,数学老师捕捉到了,睁圆眼睛,“你没考虑过?连去哪个城市也没考虑?”

  要说完全没考虑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似乎哪里都差不多。

  做爸爸的直冒傻气:“离家近点好!哪怕在小区门口摆个摊子卖烧饼,老爸每天能看到你就开心!”被母亲大人从饭桌对面把饭勺丢上脑门:“胡说什么呢?”

  谢光沂走着神,不知不觉就扒光了一整碗白饭。

  几天后,学校传起跌破所有人眼镜的风声:无人不嫉妒眼红的P大保送名额,在教导主任三番五次苦口婆心的规劝下,颜欢竟然还是放弃了!名额按年级排名顺延到下一位,大家描述得神乎其神:“有人亲眼看见程意文质问颜欢呢!程意文也真是可怜,铆起劲来用功冲刺P大就是为了颜欢,这下不是相当于被狠狠打了个耳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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