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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001 是的,我是一只狐狸

  人和妖,或许不来往得好。

  可姥姥说,在我出生之前,人和妖一直都是共生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有两千年了吧?呵呵,说来可笑,子敬总是时不时摸摸我的头,就像对小孩子那样,可我居然已经两千多岁了不过若是安他本来的年龄来说,也的确比我大,他可是我的主人呢。

  人妖共生,这对我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美好的谎言,尽管姥姥一再向我讲述那段历史。我无法理解,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人和妖已经决裂了,不,不止是妖,仙神妖鬼,人和他们统统都决裂了。仿佛是一夜之间。而因为人的决裂,其他四类也变得不那么融洽。这一切都要归罪于人间的皇帝。姥姥说他姓刘。对了,还有一个姓董的人,他以一句“天人感应”,把儒家的“纲常伦理”置于“原道”的地位,并发动了对其他释道者的清理,他们称之为“天罚”。

  “这不是人类的内战吗?”我疑惑地问姥姥。

  “可是他的天人感应也必须使人成为最高的存在。而且,”姥姥停顿了,“那时我们和其他释道者联系甚密,殃及池鱼是自然的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姥姥一直在等那个和她“联系甚密”的“释道者”。

  妖虽强大,能体悟“道”的却寥寥无几,在这方面,人有着先天的优势,所以能成为仅次于“仙”的“神”的存在,历来是人多于妖的。只是人对“道”的阐释却是虚假的,他们悟道是为用道,所以释道者才会有儒墨道法不同的家派,并且他们总想着一方胜过另一方即使不是儒家发动第一次“天罚”,也会有别的家派发动的。“天罚”之后,“独尊儒术”,其他各家几近失传,神人鬼各占天地冥三界,只有我们妖,似乎成了多余的存在,只好分散于三界之中,并且自此与人类保持距离。

  我们狐族一支到了青丘那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没有生死,时间止步,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汇聚之所,除了多少会有些寂寞。为了保护这里,狐族的王与王后以生命为代价使用禁术构筑结界,并将他们的所有妖力给了他们唯一的女儿。

  所以我一出生,就是九尾。代价便是,只有姥姥这唯一的亲人。

  姥姥很爱我,我的所有知识都是她教的。不过有一部分她也是跟别人学的,就是她的那个“联系甚密的释道者”。他虽是人,却在“天罚”之前就与我们来往甚密,之后也给了我们很多帮助,青丘也是他帮我们完成的。

  “你和儒家是敌人吗?”我曾经问他。他笑着说:“不是。”

  “那你是什么家?”我又问。“什么也不是。”他说。后来我觉得,他和人类的道家倒是有点想。

  姥姥说和他是老相识了。可是他总是神出鬼没,突然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连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出现。这种时候,姥姥总是坐在涂山之,望着天际,一语不发。

  “姥姥爱他了吗?”我问。

  “也许吧。”姥姥笑着,把我抱在怀里。“那,什么是爱?”我又问。

  “对呀,什么是爱呢”姥姥没有回答,只是再次看向远方。

  有时,他会突然从地平线出出现,姥姥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他。姥姥站起来,他也看到了姥姥,慢条斯理地招招手,然后继续慢条斯理地往来走。姥姥就又坐下了。她不会去迎他,只是注视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板着脸说:“怎么又回来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高兴得紧,因为她把我的手捏得有点疼。

  于是他笑笑说:“该回来的地方,走不掉的。”

  姥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低头抚摸我的尾巴,“这儿都是狐狸。可你是人。”

  “人也好,狐狸也好,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总是这样说。

  他每次回来,都会和姥姥讲很多东西。

  “知道吗?姓刘的皇帝完了,天人感应没到三百年就失效了。”

  “你不是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里会有什么感应?”姥姥和他说话时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用心着呢!

  “失效是失效了,可后来者照样重蹈覆辙,用这话愚弄众生。”

  “那你还不去解救众生?”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我若是真去了,岂不是有沽名钓誉之嫌?”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你要是真随心而动,又怎么会在乎别人怎么说你?”

  “没错。不过天道有常,我的干预只怕是多此一举。人类本性如此。而且,”他狡黠地一笑,说:“庄子所说的虽对了十之,但一而不变,无所于忤,不与物交,无所于逆却是不可能的。若不压抑本性如何做得到?一压抑本性,则他通篇都是错的。”

  姥姥脸红了,“是你让我教他的。”

  “其实是想让你教自己。”

  “我不是你的学生!”姥姥生气地站了起来:“说到底,妖就是妖。”

  “你放不下这种执念,才是最错误的。”

  “你走!永远不要回来!”姥姥真的生气了。我想做点什么,便拉着他问:“你还是说说,姓刘的皇帝被谁推翻的?”

  他摸摸我的头,看了眼姥姥,后者背对着没有睬他。他笑了,“说来有意思,天人感应的皇帝,被自称的天师给动摇了。”

  “天师,是道家吗?”

  “我想真正的道家不会承认的。”

  “那现在人间什么样?”我一直对外面充满好奇。毕竟一出生就没踏出过青丘半步。

  “有人躲进了山里,有人放下了桎梏,他们都在体悟自己的道。只是百姓的日子更苦了,说起来,刘皇帝的时候总是富强得多。”

  “圣人不仁!”姥姥背着身突然说。

  “我可不是什么圣人。”他像是故意要气姥姥,我以为这下姥姥要动手了,结果她却“扑哧”笑了出来。

  那天他走之后,我听到姥姥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我放不下执念,还是你放不下”

  再后来,他来的时候又是几百年后了。不过这几百年对青丘的我们来说和一天没有区别。一天也是长,几百年也是长。我甚至想偷跑出去,但是没有姥姥,其他人都打不开结界。我也不敢跟她说这件事,我知道她会有多严厉。但是他再来的时候,这一切就改变了。

  他这次没有从姥姥的眼前慢慢走来,也没有慢条斯理地招手,而是在某天夜晚,突然从天而降。我醒来时他在和姥姥说些什么。看去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到现在也不得而知。那天他没有向往常一样摸我的头,说完之后就急忙离开了。留下一个孩子,说让姥姥照顾。

  我从没见过其他的人类。虽然大家一直说人类有多坏,因为他们我爹我娘才不得不献出生命,可我觉得,应该不是每个人都那样吧?“天罚”的受害者不是也有一部分人类吗?可是大家都不这么想,也就自然没人愿意接近他。姥姥当然对他很好,但是他似乎很寂寞,一直坐在涂山和姥姥一样看着远方。

  我试着和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游子敬。”他说。“你呢?”

  “珞珞。”看来也没那么坏嘛!“你是人吗?”

  “是,也不是。师傅说我和一般人不一样。身体里有仙骨。”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外面人都想要这仙骨,师傅就只好把我带到这儿来。你居然有九条尾巴!”他突然说。

  “我还以为,你应该对我有尾巴就感到惊讶呢。”

  “怎么会,狐狸有尾巴不是很正常吗?”他说。我现在想起来了,他从来没有说过我是妖。现在也是。

  “人类是不是都讨厌妖啊?”

  “也许吧。不过我不这么觉得,人和妖有什么区别呢!不过就是这个”他用手捏住了我的耳朵。

  “哎呀!”我慌忙躲开。

  “不好意思,真的特别想摸。”他说。

  “为什么?”我感觉脸有些烫,却对他忍不住地好奇。

  “毛茸茸的,好舒服。”他说。他就是特别实在,一点不藏着掖着。不过当我现在对人类世界了解之后,总觉得他这种直白有点故意耍赖的意思。子敬,他不会是个猥琐的人吧?偷笑。“那,”我红着脸说:“就给你摸摸。”

  “真的啊!”他立马伸出手来,被我一把挡住。“有个条件,能不能给我讲讲人间的事儿啊?”“没问题!”他一下抓住我的耳朵。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

  “珞珞,你想听什么我就讲什么,能不能再让我摸摸你的尾巴?”

  “无耻!”我一脚把他从涂山踹了下去。

  从那之后,我和子敬几乎天天在一起,他告诉我好多关于人间的事情,和姥姥说的不一样,和他师父说的也不一样。他说了他的家乡长安,说了长安的街市,教坊里的音乐,天客居的珍馐,还有西域来的波斯胡,他们总是带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长安也有狐狸?”我惊讶地说。

  “不,他们不是狐狸的狐,是胡人。”他笑着说:“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实我早已被他讲述的那些我不能想象的东西所吸引,只是我知道是没有这种机会的,于是我说:“还不就是人吗,有什么好看的。”

  “不光是人。春天我们会去踏青,放纸鸢,然后在小溪边流觞赋诗端午的时候可以赛龙舟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到了冬天,就更加热闹了,年后的元宵尤其精彩,全城不宵禁,大家猜灯谜,放河灯,姑娘小伙儿也会在这个时候互传情愫”

  “带我去!”我听地入了迷,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泪水都差点掉了下来。

  他肯定是被我吓到了,“可是现在出不去。”对啊,出不去。我松开手,回到现实中。

  “不过没关系,在这儿也可以过节啊!”他这话让我的心重新燃了起来。“真的吗?”

  “嗯,让我想想,我是望日来的,过了二十二天,今天是呀!今天是七夕!”

  接着他就给我讲了七夕的由来,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

  “后山正好有葡萄架,咱们今晚去那儿吧!”我说。

  “好!”

  我们就去告诉姥姥,她也很高兴。吃过饭,我等不得天暗下去,早早拉着他到了葡萄架下。“真能听到他们说话吗?”

  “现在肯定不行,天还没黑呢。”

  太阳似乎故意似的,迟迟不肯落下,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急不可耐。终于天空中闪出星星来,就像清晨涂山的露珠。又过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了。子敬指着天说:“那个就是银河。看到那颗星星没?那就是牛郎,那边那个就是织女。”

  “真可怜,一年只能见一次。”我说。

  “也许是有些可怜,但是我想,正因外一年只能见一次面,他们才会一直在心里挂念着对方,珍视着对方,然后在见面的时候,一股脑儿把积攒了一年的爱全都表达出来。”

  “什么是爱?”我突然想起这个姥姥也不知道的问题。结果子敬也不知道。不过他讲了个故事,他说他们现在皇帝最近爱了一个妃子,但其他人都不认同这个妃子,并且有人说她是红颜祸水,会毁了这位英明皇帝的晚年。然而皇帝却依然爱这她。

  “这样对吗?”我不禁问。

  “也许对也许不对,世的事本来就说不清楚。”子敬说:“我倒觉得皇帝没什么错。不过也不得不说因为这个原因,开朝以来被重视的道家也越来越膨胀,才会要发动天运,才害得我不得不躲在这里。”

  这个所谓的“天运”,其实和千年前儒家的“天罚”没什么区别,就像子敬师父说的,这是人的本性。

  “他们自称道家,却违背了道的意义!”我气愤地说。

  “珞珞知道什么是道?”

  “不清楚,但听我姥姥和你师父说的,有道的人才不会发动什么天罚!”

  结果那天晚我和子敬在道的问题探讨了半天,忘了要听牛郎织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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