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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回 朱元晦投诗访友 杨廷秀细研诗话

  且说杨万里父亲去世,急急赶回吉水奔丧,安葬好父亲以后,又结庐墓侧守孝,谢绝一切迎来送往,静下心来,正好读读诗书。

  这日,随手拿出一本书,仔细一看,原来是《岁寒堂诗话》,自己也觉得对不住王庭珪老师和从未谋面的张戒,书随着自己辗转各地,却从未认真研读,主要自己对作诗比较自信,兼及自己参悟过苏轼c黄庭坚的诗作,对黄庭坚的诗歌理论比较认可,这些年学黄庭坚,学杜甫颇有心得,作诗也得心应手,对反对江西派的声音,还是选择不听c不看。这次在京城,被王庭珪老师教导一番,觉得不读读《岁寒堂诗话》,确实也对不住老师的惇惇之意。

  作诗,杨万里还是蛮自信的。自己年将不惑,孜孜不倦地求学,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学了很多经世致用的文章,也考取了功名,仕途也还算可以,但自己骨子里总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心,不爱衙门的清规,总喜欢湖光山色,名胜古迹,吟咏诗词。而诗在当代同龄人之中,也算佼佼者,细数一下,自己的好友范成大c尤袤二位,诗还算佳品,从未谋面,只知其名的陆游,可算一位,其余诸人,还真选不出来。

  正自独自嗟叹诗坛才俊,家人至庐,说有人来访。

  “我不见客,不知何人来访?”

  “大人,来者年纪和您相仿,不愿通报名姓,只让小人给您带来一首诗。”说着话,双手递给杨万里一张纸,上面书写一首绝句:《春日》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杨万里仔细吟咏一番,不自然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着胡须,发愣半饷,喃喃自语:“延之发不出这样的言语,智能”

  突然一拍大腿:“好诗,好诗,走,回去见客,想必是从未谋面的陆务观来访。”

  回到家中,进得大门,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厅座位上起身,喧宾夺主地迎了出来。

  “廷秀哥哥,小弟来迟了。”

  杨万里一惊:“啊呀!元晦贤弟,哪一阵东风把贤弟吹到寒舍,使寒舍突然四季如春啊。来来来,请坐请坐。”

  来人正是朱熹,朱熹深深一揖,杨万里扶住,强按朱熹坐下,宾主看茶言欢。

  清茶一杯,尚未叙及近况,朱熹就要求到杨万里父亲墓前祭扫,杨万里说不急,安排朱熹住下,来日方长,明日再说。

  晚间席上,以茶代酒,招呼远来的客人。

  “贤弟在京里盘桓,怎么有空到寒舍?”

  “哥哥有所不知,我在京里给皇上当侍讲,看皇上也无意听讲,只是敷衍一番,因此小弟辞归故里。正准备来吉水看望哥哥,不想听说张浚张督军病逝”

  “哎呀!”一声惊呼,杨万里恸哭失声:“张师病故了,恸煞学生了!”

  朱熹才想起来,杨万里曾拜在张浚门下,连忙劝解一番:“廷秀哥哥,你守制在家,结庐父莹,不闻外事,张督军辞世,没能祭吊送行,也是人之常情,张栻贤弟也是百务匆忙,正好扶灵回永州,不然也会到吉水吊唁伯父。人生一世,得此密友,也算不虚过。哥哥还需节哀。”

  杨万里强忍泪水,席难下咽。

  朱熹娓娓道来:“我回乡不久,就听说张督军病殁,急忙往都中赶去,可敬夫贤弟已扶灵起行,沿运河,走长江回湖湘,我昼夜兼程,于采石追上灵船,登船祭奠,一直三日,至江洲才和敬夫贤弟分手,然后取道吉水来看望哥哥。”

  “贤弟千里吊唁吾师,义薄云天,古今无有,请受哥哥一拜。”说着躬身施礼。

  朱熹急忙回礼:“哥哥不必客气,你我兄弟,似一家人一般。况且,张督军当年对我义父,有知遇之恩,我感义父恩德,也需亲自祭奠。”

  二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似乎南渡以来,国家的所有苦楚,都在今夜,需要发泄一般,其实,南渡之时,杨万里刚出生,朱熹出生在南渡后,婴儿孩童,懂什么家国恨,可一晃三十几年,家国痛却伴随着他们这一代人成长。

  第二天,杨万里陪同朱熹,祭扫父亲坟莹,只见新土草优未合,细想人生不过如此,来去匆匆。祭奠完杨万里父亲,朱熹在杨宅暂住下来,二人日里谈经说理,晚间杨万里至庐歇息。

  这样盘桓了几日,这日晚间,朱熹又顺手拿起《岁寒堂诗话》阅读起来,前几天刚想读,正巧朱熹来访,耽搁下来。

  建安c陶c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c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c杜也。

  “开篇分类,尚可如此一说。”杨万里继续阅读。

  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古诗c苏c李c曹c刘c陶c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c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鑴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

  “言志c咏物,诗之两面,兼而有之而又顾此失彼。”

  阮嗣宗诗,专以意胜;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曹子建诗,专以韵胜;杜子美诗,专以气胜。然意可学也,味亦可学也,若夫韵有高下,气有强弱,则不可强矣。此韩退之之文,曹子建c杜子美之诗,后世所以莫能及也。

  国朝诸人诗为一等,唐人诗为一等,六朝诗为一等,陶c阮c建安七子c两汉为一等,《风》c《骚》为一等,学者须以次参究,盈科而后进,可也。黄鲁直自言学杜子美,子瞻自言学陶渊明,二人好恶,已自不同。鲁直学子美,但得其格律耳。子瞻则又专称渊明,且曰:“曹c刘c鲍c谢c李c杜诸子皆不及也”。夫鲍c谢不及则有之,若子建c李c杜之诗,亦何愧于渊明?即渊明之诗,妙在有味耳,而子建诗,微婉之情c洒落之韵c抑扬顿挫之气,固不可以优劣论也。

  “文以代降,求变自新。”

  欧阳公诗学退之,又学李太白。王介甫诗,山谷以为学三谢。苏子瞻学刘梦得,学白乐天c太白,晚而学渊明。鲁直自言学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习,不可不谨。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屋下架屋,愈见其小。后有作者出,必欲与李c杜争衡,当复从汉c魏诗中出尔。

  “欧阳修学韩愈,又学李白;王安石之诗,黄庭坚以为学谢灵运c谢惠连c谢玄晖;苏轼学刘禹锡c白居易c李白,晚年学陶渊明;黄庭坚学杜甫;这些大家似有一定的传承关系,但说习得衣钵传承,却是未必。”杨万里时而沉吟,时而自语,时而点头复又摇头

  “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学习并不一定要超越,各人心力不同,李白就很喜欢敬亭山,虽和谢脁诗文各异,但成就显然有过之。举例论证均举反例,如何服人?难道李白c杜甫从不学习古人?”

  细想下来,虽有的论点还算精当,但有的确实有些偏颇:“不过,屋下架屋,愈见其小,是这么个道理。”

  想到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博采众家,学习诗词,其实采的都是江西派众家,合在一起还是一家,自己难道也是屋下架屋?

  杨万里把《岁寒堂诗话》往桌上一搁,背着双手,在小屋内踱起步来,细细沉吟,深深思虑

  “王庭珪老师提出的批评意见,难道没有根据吗?”想到此,不禁汗颜起来。当初对老师的指责,根本听不进去,自负得了不得,现在渐渐感到山外有山,自己诗名,不过虚名而已,欺欺世人尚可,遇到行家里手,原形毕露

  桌上朱熹给自己的诗,还压在《岁寒堂诗话》之下,露出白白的一角。杨万里伸手把书拿开,抄起诗稿,又吟咏起来: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泗水,这不是在孔圣人讲学之地嘛?朱熹什么时候去过?现在属大金国,敌占区。哦!是了,朱熹以圣人之学为尊,意到似身到。

  无边光景,圣人学说,总需悟出道理,悟道一刻,万物自新。

  “好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至理名言啊!无论学问,更无论诗,怎么能江西一派统一江湖,文坛岂可唯黄山谷马首是瞻。”

  想到此,杨万里似乎也豁然开朗,诗之道也呼之欲出

  杨万里继续参研《岁寒堂诗话》

  用事押韵,何足道哉!苏c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

  韵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渊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c韩退之是也;意气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锺嵘《诗品》以古诗第一,子建次之,此论诚然。

  观子建“明月照高楼”c“高台多悲风”c“南国有佳人”c“惊风飘白日”c“谒帝承明庐”等篇,铿锵音节,抑扬态度,温润清和,金声而玉振之,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与《三百篇》异世同律,此所谓韵不可及也。

  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

  杜子美c李太白c韩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态,太白多天仙之词,退之犹可学,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则又不然,“气吞曹c刘”,固无与为敌。如放归鄜州,而云:“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新婚戍边,而云:“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罗褥不复施,对君洗红糚”;《壮游》云:“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洗兵马》云:“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礼,孔子所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者。如“刺规多谏诤,端拱自光辉,俭约前王体,风流后代希”,“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乃圣贤法言,非特诗人而已。

  “各人有各人的风格,时代有时代的强音,以现代普通诗人,和历代大家里手比较,似乎有失公允”

  《国风》c《离骚》固不论,自汉c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c杜,而坏于苏c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

  “哎!‘诗妙于子建,成于李c杜,而坏于苏c黄。’噫”杨万里重又徘徊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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