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都市言情 >老大是女郎最新章节 > 老大是女郎TXT下载
错误举报

正文 159.(十)

  码字不易, 谢谢支持!

  丫鬟们看她小小年纪竟然教训起九少爷来了,一开始觉得好玩, 站在帘外抿嘴笑,很快没人敢笑了。

  五小姐神情严肃, 脸色阴沉, 眸光像掺了碎冰, 着实凌厉摄人。

  傅云启浑身发颤,他都跪了老半天了,还不让他起来,这个五妹妹竟然来真的!

  他对着傅老大的牌位磕了个头,一骨碌爬起来, “我要回去了!”

  傅云英扫他一眼,“九哥, 我劝你还是接着跪吧。”

  傅云启从小在傅家养大,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 他都向这个五妹妹服软下跪了,她还想怎么样!

  他气得怒目圆瞪,“我看你年纪小才不和你计较, 你别太欺负人了,我跪都跪过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傅云英眼帘微抬。

  外间的丫鬟、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低着头退到回廊外边。

  傅云英站起身, 唇角含笑, “九哥,这个家是四叔撑起来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没错,那又如何?谁养活你?谁供你吃喝?你以后怎么安身立命?”

  傅云启僵了片刻,轻哼一声,叉着腰道:“你是女孩子,这种事用不着你来管。”

  傅云英脸色微沉,直视着傅云启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云启矮,必须抬头仰视他,但傅云启却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后退,“你什么意思?你是妹妹,你得听我的,哪有妹妹管着哥哥的?”

  “这傅家,不止你一个少爷。”傅云英坐回圈椅上,一双小脚丫依旧悬空,“四叔以为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养着,现在我回来了,我才是我爹的血脉,你觉得四叔和你亲,还是和我更亲?”

  傅云启瞟傅云英一眼,轻蔑一笑,下巴高高扬起,“那又怎样?我才是上过族谱的嗣子,以后大房由我来继承,你是女伢子,长大了要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着!”

  傅云英也笑了,“由你继承你有什么可继承的?大房没有钱,没有地,没有宅子四叔愿意养活你,你就有饭吃,四叔哪天不喜欢你了,打发你出去过活,没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你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孝敬小吴氏?”

  傅云启脸色发白,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反驳,一甩手,气呼呼道:“四叔很疼我,不会不管我的!”

  “那是以前。”傅云英幽幽道,“以后就说不定了。你不孝敬嫡母,无视尊长,四叔还会和之前一样疼爱你吗?”

  傅云启眼圈发红,拳头捏得紧紧的,“我、我”

  傅云英不容他辩解,一口剪断他的话,接着道:“以后你要是还敢对我娘不敬,我会一桩桩记下来,然后一五一十讲给四叔听,你怎么甩脸色给我娘看,我就让四叔怎么讨厌你,我说到做到!”

  “你、你、你!”傅云启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他从来没见过像五妹妹这么恶毒的人!他硬邦邦道,“你怎么这么坏!我要去和四叔说,你喜欢背后说别人坏话!”

  傅云英莞尔,一摊手,大大方方道:“没错,我就是这么坏。”

  傅云启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后,忽然嘴巴一咧,眼泪哗哗往下淌,“我才是大房的儿子,四叔疼的人是我,四叔不会相信你的,呜呜”他越哭越伤心,干脆往地上一滚,仰躺在毡子上大哭,“你不是好人,你欺负我!”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悄悄翻个白眼,刚才不是还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模样吗?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

  她叹口气,“你起来说话。”

  傅云启的哭声更大了,赖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就不起来,看你把我怎么样!我要让家里人晓得,你有多坏!”

  傅云英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傅云启看了半天,站起身,走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少爷身边,“我晓得,你这是替小吴氏不服,你觉得她受委屈了”她话锋一转,“那我和我娘呢?我娘和我爹成亲的时候虽然没有大办,也是正正经经请了媒人立了婚书的,我娘和我爹同甘共苦多年,夫妻情深,她有什么不对,她就活该受委屈?”

  傅云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直接拿袖子擦眼泪,眼角通红,哭着道:“你们不让我认我娘!”

  傅云英气极反笑,“养大你的到底是傅家,还是小吴氏你还不明白?傅家说谁是你娘,谁才是你的母亲!”

  傅云启哑口无言。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晓得小吴氏是傅家买来的媳妇。傅四老爷觉得好端端的让一个年轻妇人守寡一辈子不厚道,本想买一个身体有残缺、嫁不出去的丫头当大太太。吴家人早就眼馋傅家的家财,得知这个消息后,主动把小吴氏送过来。老太太偏心娘家,逼着傅四老爷把人留下了。小吴氏这才成了他的娘。

  “你非要认小吴氏当娘,我可以劝四叔成全你。”傅云英道。

  傅云启擤擤鼻子,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哭音,瞧着怪可怜的。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说了,小吴氏想嫁人,他立刻帮她挑人家,她不想嫁,四叔养她一辈子。只要小吴氏愿意认你,你可以接着给她当儿子”

  傅云启眼睛闪闪发亮。

  傅云英接着说,“不过大房的嗣子要换个人了,记在族谱上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不能改!我和我娘可以再从族里过继一个男孩子,好好把他养大,养在跟前的更孝顺。你和小吴氏接着当母子,我多一个弟弟,皆大欢喜”

  院子里嘎吱一声,雪太大了,积雪压断枣树的树枝,雪团扑扑簌簌往下掉。

  “我你”傅云启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连话都不会说了。

  五妹妹才七岁半,她怎么懂得这么多!

  傅云英眉眼微弯,笑得甜美,“九哥,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傅云启嘴唇发抖,眨眨眼睛,眼泪夺眶而出,“你欺负人!”

  傅云英挑挑眉,沉默半晌,由着傅云启嚎啕大哭。

  等他哭得嗓子哑了,她才嘴角轻勾,柔声说,“九哥,不管怎么说,你既然记在我爹名下,就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她拍拍傅云启的脸,笑着道,“我们大房没什么可争的,我不会抢你的东西,你也抢不了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只要你好好敬着我娘,我保证不说你的坏话。如果你还胡闹呢,我明天就把新弟弟抱进家里来。”

  傅云启抹抹脸,鼻涕眼泪糊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等他缓过来,轻轻踢他一脚,“等你长大,自己能当家做主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孝敬小吴氏,谁会管你?你出息了,四叔高兴,小吴氏高兴,家里人都高兴。你不听话,四叔不高兴,小吴氏也跟着可怜至于我娘,用不着你操心,她是我娘,我养活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别以为仗着是大房的儿子就能拿捏我。你不是想读书科举吗?读书人最重品行,你敢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我就去二少爷那里告发你,以后你别想读书做官!”

  大房的二少爷是黄州县最年轻的举人,族学里的老师只是个老童生,学问有限。二少爷有时候会去族学代课,顺便抽查傅家子弟们的功课。整座黄州县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爷们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二少爷。

  传言不虚,傅云启光是听到二少爷这个称呼就不自觉哆嗦了两下。

  好话坏话都让傅云英说尽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胡乱擦了下鼻涕,抽噎着道:“好,我认你娘,将来我要给小姑养老,你不能拦着我!”

  他伸出脏乎乎的手,“我们来拉钩,谁敢反悔,谁是乌龟王八蛋!”

  到底还是个孩子,简单威逼利诱一下就屈服了傅云英不由失笑,“一言为定。”

  听到傅云英的咳嗽声,丫鬟、婆子们陆陆续续回房。

  张妈妈要送傅云启回院子,他擦干眼泪说,“还没向母亲辞别。”

  说完,他走进里间给韩氏磕头,然后才出去。

  丫鬟们目瞪口呆。

  灶房送来热水,韩氏上前拎起铜壶,倒了满满一盆热水,给傅云英洗脚。丫鬟要帮忙,她笑着道:“我来吧,天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

  芳岁和朱炎对望一眼,明白母女俩有体己话说,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厉害!”韩氏把傅云英的脚丫子往放了药材的铜盆里摁,“还真把启哥给吓住了!”

  热水太烫了,傅云英直吸气,想把脚缩回来。

  韩氏紧紧攥着她的脚不放,“别嫌烫,郎中说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脚,不然以后长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却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蹲在地上,时不时给铜盆添热水,嘴里絮絮叨叨说,“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后就懂了。以前没条件,娘挣不来钱钞,咱们不讲究,现在你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调养。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欢了!黄州县的水土养人,不出几年,你肯定比他们漂亮”

  傅云英轻轻嗯一声,“娘,我晓得。”

  她支开丫头、婆子,唯独留下韩氏。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出多么惊人的话,韩氏只会心疼她早熟懂事,绝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后,韩氏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旁人劝韩氏把她卖了,韩氏坚决不答应,哪怕她时常生病,一副药就掏空韩氏的全部积蓄。

  有时候她会和韩氏斗嘴,韩氏嘴上骂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愿意听她的。

  所以她会护着韩氏,上辈子的亲人都死了,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辙。

  傅四老爷的院子里,窗子支开一条缝隙,一点微弱的昏黄灯火随风摇曳。

  丫鬟推门进房,狂风涌进来,啪嗒一声,窗下的油灯终于灭了。

  阿金连忙把碧纱橱的铜烛台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爷,五小姐把九少爷请到院子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张妈妈说好像听见九少爷哭了。九少爷之后乖乖给大太太行礼,改口管大太太叫母亲,可听话了!”

  靠坐在床栏前缝补衣裳的四太太卢氏咦了一声,抬起头,“九少爷哭了?”

  傅云章朝二人微微颔首。他刚从渡口过来,头戴笠帽,穿一件圆领暗纹大袖宁绸青袍,腰系丝绦,脚踏皂靴,虽风尘仆仆,但眸光清亮,气度不凡。

  店老板立刻堆起一脸笑,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傅云章客气地笑笑,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脸上。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连大街上的行人也挤进来围观举人老爷,傅云英只好道:“二哥,我想找一本商浚的水陆路程,壮游子的也成。”

  时下江南商贸发达,南方的盐商富得流油,苏州、扬州一带的城镇,小小一座市镇,就住着几十户巨富之家。朝中许多大臣赞同“农商互利”之说,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科举失意的文人一再落第,愤懑之下干脆弃儒从商。

  这些儒商识文断字,懂世情民生,出于惠及他人的理念或者青史留名的目的,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编纂书目,刊印了一批专门性的商业用书。书中分别记述国内水陆路程、商业条规、各地物价、商品生产、流通、市场、经营方法,尤其关于南北水陆交通和沿途的驿站码头介绍得尤为详细。

  傅四老爷出门在外的时候,每到一座陌生的市镇,通常选择雇佣当地人当向导。这些向导有的憨厚老实,有的狡诈阴险,饶是傅四老爷在外奔走多年,有时候也会阴沟里翻船,被人带到陷阱里骗走财物。

  傅云英想给他买一本水陆路程,他不认字,她可以读给他听。下一次他要去哪里做生意之前,找到书中的记载,不仅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旅途波折,俭省些费用,按着书中的提示多带些当地短缺的货物南下还能多赚些钱钞,同时提防各种蒙骗外地客商的小骗局。

  一举多得。

  上学的开销不低,不提给孙先生的束脩,光是买笔买纸的费用普通人家就难以承担。钱是福四叔出的,如果没有他,傅云英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接触到书本。傅云启和傅云泰以后可以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功名回报福四叔的付出,她无法参加考试,那就另辟蹊径,从其他方面向傅家人证明她读书不是浪费钱钞。

  傅云章听了她的话,嗯一声,问:“给四叔买的?”

  不愧是少年举人,反应真快,傅云英点点头。

  “我书房里有这本书,回头打发人去我那里取。”

  傅云章说完,又问,“一个人出来的?”

  王叔嘿然道:“五小姐跟着太太出来的,太太在隔壁银器铺看首饰。”

  傅云章没说什么,向店老板点头致意,抬脚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里间抄书的书生们议论纷纷。一个方脸大耳青年撞撞苏桐的胳膊,“诶,你看傅家二少爷,真是气派!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嘛,能不能帮愚兄引见一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写好的字被墨水沾污,苏桐的眉头微微蹙起。

  青年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帮你重抄一张?”

  苏桐抬起头,俊秀的面孔浮起一丝笑容,温和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当心。”他揉揉酸痛的手腕,“我和二少爷不熟,你也晓得的,我寄人篱下”

  青年心中有愧,拍拍他的肩膀,“是我莽撞了,你有你的难处。听说你这次要下场,功课要紧,我还是不打搅你用功了。”

  苏桐微微一笑。

  傅云英回到银器铺,卢氏非要给她打一副银项圈,又捋她的衣袖,露出她腕上那对金镯子,给店里的伙计看,道,“这对镯子我放了好几年,颜色暗了,你们给炸一炸,再压扁一点。”

  傅云英再三推辞,卢氏拉着她不放,硬逼她挑了一副寿桃纹的银项圈。

  伙计们自然又是一通奉承巴结,夸卢氏慷慨大度疼侄女,夸傅四老爷能干精明,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

  卢氏双眼微眯,笑得矜持。

  傅云英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冷哼了一声,余光看过去,傅桂正低头掩上她的袖子。

  不用问,刚才卢氏肯定也刻意把傅桂手上戴的镯子给伙计看,并且特意点明是她送的。

  卢氏为人严厉,有点喜欢斤斤计较,但面上从不表现出来,真大方的时候出手阔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就是太喜欢炫耀了。

  傅桂心思重,性情敏感。小姑娘正是要强的年纪,卢氏关顾着显摆自己和傅四老爷的善心,完全不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家中来客,总爱把傅三叔和傅三婶靠傅四老爷养活的事挂在嘴边。有几次来访的人是傅桂的闺中密友,卢氏照旧当着她们的面历数傅四老爷为傅三叔花了多少银子,傅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气得脸色铁青,差点当场哭出来,卢氏竟一点也没察觉。

  再加上傅云泰这么个刁蛮霸道的小少爷时不时跳出来奚落傅桂,施与的恩情里掺杂进屈辱和负担,傅桂感激傅四老爷,厌恶卢氏和傅云泰,可卢氏平时待她还真不坏,她的吃穿用度,和傅月一样,她要是真的恨卢氏,未免太忘恩负义

  傅云英冷眼旁观,长久下来,傅桂可能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卢氏,以至于她和傅月的关系时好时坏,一时冷一时热的。

  傅四老爷时常出远门,家里是卢氏管家,丫头、婆子们天天捧着,婆母不管事,卢氏难免自矜,最受不了别人指出她的错处。

  傅云英垂眸拢好衣袖,这事还得让傅月开口才行,卢氏易怒,也只有自己的女儿劝她,她才能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一两句。

  回到傅家,王叔立刻去东院稍间和傅四老爷说了买书时碰到二少爷的事。

  “二少爷说让五小姐打发人去他那里找那本叫什么五六的书。”

  “什么书,五六?”

  傅四老爷一头雾水,不过这不耽误他露出一脸笑容,“二少爷的书可不能含糊,哪能让人代拿呢!我这就带英姐过去一趟,顺便谢谢二少爷。”

  王叔忙道:“官人,二少爷刚从武昌府回来,衣裳都没换呢!这会儿想必刚到家。”

  “刚到家?那倒是巧了”

  傅四老爷压抑住激动和狂喜,滋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对,二少爷刚回来,咱们不好上门叨扰,明天去。”他一迭声唤小厮,“告诉英姐,明天我带她去拜见二少爷。”

  小厮跑到垂花门外传话给婆子,不停催促,“官人等着回话呢,别忘了!”

  婆子应声,进院子把傅四老爷的话转述给傅云英听。

  傅云英一时有些无语。

  小时候家里穷苦,没法读书上学,这是傅四老爷心头一大憾事,因而他格外看重读书人,对二少爷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狂热的崇拜。拿本书而已,差遣个随从就行了,他非要亲自去,就好像离傅云章近一点能吸几口仙气延年益寿似的。

  “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庄子啊、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煎盐、打铁、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正是梅子肥嫩,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南直隶的、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书房这边没有丫头、小厮伺候,傅云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几前的方凳子抬到书架前,然后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划过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很快找到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详细记载了一百四十多条路线,各省道路的起点、终点、转道、 分合、行程、里途、水马驿站全部记录其中,书上的路程图和各地货物行情基本上根据作者黄汴自己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编纂而成。傅四老爷马上就要去南直隶贩货,她可以先从这一本一统路程图记开始,这样能赶在四叔出发前为他画一张沿途重要的水马驿站图。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抬回原处,抽出袖子里的丝帕,擦干净凳子和书架,确保自己没有弄乱傅云章的书房,走到门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云英道:“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我听孙先生说这本书写得很详细。”

  傅云章点点头,眸光低垂:“你若来问我,我也会让你先挑这本。”

  傅四老爷听不懂他们在说哪本书,但是敏锐地察觉到傅云章好像对自家侄女很和气,目光闪了闪,插话进来道:“云章,孙先生说英姐的字写得好,比启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里没人懂这个你是举人,懂得的肯定比孙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写的字拿来,你帮着看看?”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晓得英姐这么有出息,做梦都能笑醒。”

  傅云章眼帘微抬,温和道:“不瞒四叔,我的字写得不如孙兄,既是他夸过的,想必不错。”他垂目看着傅云英,“正巧我今天闲着无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爷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迭声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爷这是要指点你写字!”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无奸不商,四叔果然是个合格的商人。难怪他死皮赖脸非要跟过来,原来道谢是假,找机会接近傅云章才是真,看他这招打蛇随棍上用得多熟练!

  她把一统路程图记递给奸计得逞而眉开眼笑的傅四老爷手里,退回书房。傅云章霁月清风,又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自然不会帮她铺纸磨墨,至于傅四老爷,光顾着对着傅云章傻笑了,更不会想到这里。她向傅云章道,“二哥,借你的笔一用。”

  傅云章一愣,嘴角轻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书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笔,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英姐,过来。”

  傅云英应声走过去。傅云章的书桌对她来说太高了,她垫脚把桌上的纸和砚台、笔架拿下来,铺在凳子上放好,镇纸压在一边,徐徐吐出一口气,酝酿片刻后,悬腕提笔。

  傅云章让她写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

  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字。这二十四个字笔画简单,每个幼童最开始习字时基本从这一句学起。

  上辈子傅云英开始习字时,每天描红都是这句话,描到后来,她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二十四个字一笔不错地写在一张纸上。魏选廉看她不耐烦,笑着敲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二十四个字虽然简单,但蕴含了汉字的基本笔法,反复练习这些字,方能打好基础,熟练掌握汉字的结构,运笔的时候才能一气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运笔的流畅。

  她没想着要隐藏自己,既然特立独行,那就注定与众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举。

  傅云章站在她身后看她握笔的姿势和每一个笔画的落笔,一开始看她提笔时,他面带微笑,等她写完“孔乙己”几个字后,他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越来越严肃。

  她的字清秀婉丽,到底年纪小,腕力不足,还稍显稚嫩。但她写字时的姿态却锋芒毕露,那种潇洒自如、舍我其谁的自信和从容,竟让他跃跃欲试,也想挥毫泼墨,和她好好比试一番。

  傅云章嘴角轻抿,目光慢慢挪到傅云英脸上。

  她神情专注,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写字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爷看不懂傅云英的字写得到底是好是坏,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读书的女孩子可能会招致别人异样的眼光,但是举人老爷亲自教出来的女学生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举人老爷的堂妹!如果二少爷肯收英姐当学生或者只是指点英姐几句,有这个名分在,英姐以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来,傅四老爷才敢真正放手让英姐继续跟着孙先生读书。

  他悄悄握紧拳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得把二少爷拿下!

  没有人说话,汤水明明沸腾得要溅出来了,却静悄悄的,堂屋静谧无声。

  云英疑惑地皱起眉头:爹娘怎么又活过来了?

  茫然过后,一阵狂喜涌向她的心头,她手心发热,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来她的家人没死,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北风呜呜,眼角滚烫的湿意将云英唤回现实,她睁开双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泪流满面。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凛冽,滴水成冰。

  边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离了甘州群牧千户所,一路往南,渐渐能看到村庄市镇,但仍旧是荒僻乡野地方,入住的驿站破旧,窗棱被风推搡得吱嘎作响。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户。

  韩氏搂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时感觉到一道人影立在床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先打开包袱看装路引文书和唯一几串铜钱的布兜是不是还在里头,然后才抬头看人,等看清站在床头的是女儿大丫,顿时松口气,打了个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声数落她:“这么冷的天,快钻被窝里去,别冻坏了!”

  粗糙的手顺势摸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韩氏啊呀一声,扯她上炕,动作粗鲁,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药要好几千钱,娘身上只剩下几贯钱了,得留着当盘缠,你要是病了,娘没钱把与你请医士!”

  说完她咒骂死去的丈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群牧千户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韩氏照顾云英,她和这位大大咧咧的妇人说不上有多亲近,但她知道韩氏心地不坏,默默爬上床,裹紧被褥,合目假寐。

  韩氏念叨了一阵过日子的艰辛,说得口干舌燥的,干脆摸黑爬起来喝口水,冻得直跳脚,看云英肩膀露在外面,眉头一皱,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个人塞进被子底下,连小脸都盖住了,这才抱着包袱睡下。

  云英闷得透不过气来,等了一会儿,听到炕床另一头传来韩氏打呼的声音,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呼吸总算顺畅了。

  她本是死了的。

  云英是翰林院侍读魏选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娇宠,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一穷二白的崔南轩,虽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后,崔南轩因为从龙之功平步青云,皇帝即位后,封赏功臣,破格擢升他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简在帝心,春风得意。

  魏选廉却因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国公而惹怒皇帝,当堂受廷仗而死。

  刚即位的皇帝年轻气盛,急于立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杀了魏选廉还不够,他恨不得杀了魏家满门。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镇抚司的狱中。女眷们发卖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书香世家,不堪受辱,带着女儿、儿媳、孙女服毒自尽。几个年幼的孙子、重孙惊吓过度,无人照顾,接连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阖家老少,几十口人,就这么没了。

  云英是外嫁女,逃过一劫。她丈夫崔南轩年少有为,才华满腹,是内阁首辅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岁出头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锦,不出十年,必将位极人臣。

  诰命加身的她却离开京师,最后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轩会怎么公布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死于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刚好是金銮殿那位年轻的皇帝登基满三个月的时候。

  仿佛是一枕黄粱,醒来后她成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父亲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户所一个养马的马夫,母亲韩氏则是被鞑靼人抢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韩氏本是汉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时不幸遇到战乱,差点被鞑靼人欺辱,回乡是不可能了,她对着家乡的方向大哭一场后,决定嫁给傅老大。

  夫妻俩在千户所伺弄马匹,日子倒也过得和乐。

  傅老大对云英很好,看她整天闷闷不乐,瘦得厉害,偷偷用攒的盐巴和关外的牧民换乳饼、羊肉给她吃,想把她养胖点。

  可惜世事无常,去年开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韩氏成了寡妇,云英又没了父亲。

  韩氏再次大哭一场,然后卷起袖子,抄起铁锹,继续去马厩清扫秽物。没了男人,日子还要过下去,眼泪换不来果腹的粮食,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

  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