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重行其人
从大殿出来，云归借口有紧要事，匆匆道别便走了，只说戌时南天门见。
我压着心事，默默盘算此次下界的行程——无患得找，袭明得见，云归亲事得谈。唉唉！想想从前无牵无挂跟着阿水晃荡多潇洒？如今这操劳的，纯是我自找！
对了！说到这儿，忽然福至心灵，想起点什么。
无患他……
脚下拐弯便往紫垣宫第三殿庭赶。
小狐狸还藏在我房中，这小祖宗也是个让人头疼的。按阿水的话来说，就是闲得肾亏做点儿什么不好，非往天笼子里扎？
这要一个不小心给哪个眼尖的仙官抓住点尾巴影儿，还不得把他皮扒了做成妖肉干？那我日后可就真只能从记妖卷里面探望他了。
我忧心忡忡，焦虑得不行，一个晃神，不知道怎的就那么背，猛地又撞进一白衣人怀里。额角恰磕上他下颌，痛得我龇牙咧嘴。还以为这么巧又是玉堂仙君，揉着额抬头，怔了。
——这回却是重行。
今日真是命里头作犯！
我立刻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按理说他救过我两次，还帮过我许多，我应该心怀感激，前些日我们相处也算融洽，早已是朋友了，应当欢欢喜喜打个招呼。
可我们刚刚才刀剑相对，拼命厮杀过一回，涉及生死的大事，转眼就抛在脑后，是不是不太好？
一时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不开口，我也不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
我紧攥拳头，心中好一番纠结，终于生扯出个笑脸，要招手道：“重行……”
然而他只低头掸了掸衣上尘，抬头目不斜视，走了。像从来不认识我。
空气骤然凝结。
那句“好巧啊，你也来找帝君有事？”哽在喉头。我眼见着他毫无情绪地走上紫垣宫前的白玉阶，第一次体会到《仙官明细表》里的判词：岭上白梅寒浓，君子袖中剑冷，清司雪落重行，回首万里层冰。
现在真就是这种感觉——他走过的每一步白玉阶，都结了层层寒冰。
原来帝君的仙书没有骗我，使元真君冷是真冷。
我想起他曾说的“善恶分明”，看来如今他认定了我本质为妖，生而为恶，便下了决心要跟我划清界限吧？
我曾以为他和天界其他神仙不同，我以为他正直，善良，从不虚伪，必然也内心柔软。可到头来，他们还是一样。
不知怎的，心里头竟还有点小小的失落。
若这个冷面真君不是重行就好了。又或者，重行不曾和我一起笑过就好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唔。
甩甩头，不再想他。
回到十六阁，推门便见小狐狸大大咧咧躺在我的床榻上，悠哉悠哉翘脚吃我的桃花糕，见我走进，眉眼星星笑道：“姐姐果然救下她了。”
他说的自然是风来。
我转头瞥一眼窗案上养着的风铃草，依然嫩生生滋润着，顿时觉得心情明亮，挺好。
“救下她又怎样？”嘴上却硬着，“跟你有关？你这样高兴？”
小狐狸把最后一小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拍了拍手撑头，唇角上扬：“姐姐如今救下她，今后必然也会舍不得我，我自然高兴。”
“呵？”
我嘁声。走近矮玉案，翻出杯子替自己倒茶，“你倒是可以试试，再作恶害人，看我会不会亲手斩了你的狐狸尾巴！”
听我这般说，他赶紧翻身，双手支着下颌趴在榻上仰望我，蓬蓬的狐狸尾巴一摆一摇，有些撒娇：“不敢不敢了。”
我不屑地冷哼。
他又急忙竖起耳朵，神色认真地保证：“以后绝对绝对，唯姐姐的命是从，保证紧随姐姐脚步，不做令姐姐为难的事。”
他小脸严肃，像在发个天大的誓，逗得我噗哧笑出声。见我笑了，他这才眉眼缓和，纤细的眼弯弯，也跟着笑开。
他笑我却又不笑了，“咳咳”两声清嗓，强掩住笑意，故作高冷道：“不做让我为难的事？擅自潜入天界，抖着狐狸尾巴招摇过市，还不够我为难的？”
“那不是惦念姐姐嘛，”他自知理亏，脑袋耷拉着，声音低低，“谁让你成日都没点音讯的？”
小狐狸果然还是那只小狐狸，就知道抓我软肋。他这一示弱，我就没法儿再硬气起来，借着喝茶佯装嫌弃，“谁不知道你就是一张嘴甜？哼，看你表现咯。”
见我松口，他又是一喜，欢快地说：“姐姐拭目以待吧。”
我别过头，似笑非笑，不理他。
此时正是未时二刻，日头正好，小风细细吹拂着，痒得人浑身舒坦。院里桃花飘飘荡荡，犹如缓缓降下的花帘。
往常这个时辰我都是要小睡的，可惜今日床榻让小狐狸给霸占了。我点着茶杯沿，思索用哪种姿势将他掀开比较方便，转过头，就见随风微荡的纱帐后，绝色的狐妖小公子支着脸，发如泼墨般倾了一肩，眉细目纤笑意盈盈，好不撩人。
无奈地回身抚额——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啧，好看的小孩子，任性点儿也无可厚非嘛。
我走过去，踢踢他，他立刻会意，翻个身乖乖滚到床角，我扯过冰玉枕伸长了手脚躺下，发出舒服的喟叹。
离戌时尚早，下界之前，还能犯会儿懒。
凉风习习，有什么比枕着手臂漫无目的地仰躺更惬意的？
显然小狐狸也极赞同，化了原形蜷成一团卧在我腰间。它抬起狐狸爪子，绒绒的小肉爪张开，门窗倏的扣上，房内天地缓缓暗下来，它的肉爪却像明珠一样散着荧荧的幽光。
无数星辰仿佛潺潺流水一般浮出，在床帐间旋转出璀璨星空。
我似乎看到了淳源山的夜景，耳边细草在风中袅娜轻拂，抬头仰望，指隙间是银月轻盈的剪影。
一瞬间有种错觉，像回到了百年前。淳源山群峰莽莽，清溪如练，杂花生树，啼莺乱舞，我躺在温柔的溪头，空气里是脆生生的青草味。微微偏头，风抚开小芜的发，我默默注视他，他转头朝我一笑。
我只觉得，生命如此美好。
可惜，此刻我微微偏头，看到的是一张媚眼狐脸。有点失落，哈。
小狐狸收了爪，又往我怀中缩了缩。我挠挠它头顶，仰望星空，随口问道：“无患是谁？”
它愣了愣，转头眨眨苍灰的狐眼，甚是不解。
“今日忽然想起，那日找我补玉时，你提起过无患这个名字。我还没问，无患是谁？”
“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其实我从紫垣宫大殿出来，灵光乍现就想到了。我就说怎么老觉得无患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像在哪里听过，原来那日小狐狸顺嘴带的，就是他。
可我总不能在这么美的幻境里跟它坦白讲，帝君决定灭了无患吧？那多煞风景呀！
所以我只能说：“听说他是算命的，我想找他算个命。”
然后，小狐狸真信了。
它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了无患的发妖史，把他在群妖间流传的小道野史给我扒了个底朝天。
大致跟记妖卷中所载相同，只是某些细节处稍有偏差。
比如当初，无患并不是在镇妖战中出逃，而是早于天界觉察就已离开东岛，几乎和我一样，某天化形，灵光一现，想想世界那么大，不出岛看看心痒得慌。
那时他结识了同样化形的柳树妖，两人结伴一同出岛。
无患子和柳树皆具驱灾辟邪之效，他们便凭着自己一身本领，行走世间，□□避难。
无患扮作解命术士，为人研推命理，点拨世人逢凶化吉，世称无患公子。柳树为了保护他，则扮作修道剑客，潜入仙门各家偷习术法，后来机缘巧合得一遗世神剑——玄驭。从此二人四手相携，一人执术幡，一人负剑，一人白袍，一人碧衣，一术士，一剑客，相知相惜，逍遥于世。
啧啧。我在心下想，哪里是一人负剑一人扛幡？分明剑和幡都是柳树一个人扛的啊喂！
“你说无患公子之名就是这样来的？那柳树妖呢？他又叫什么？”
小狐狸摇头：“世人只知白衣无患，不知碧衣柳郎。”
“这是为何？”
“无患公子解命救人，恩德遍天下。柳却无半点侠义，从不肯主动出手替人解难，只知道跟在无患身后护他周全。无患心怀天下，柳眼中只无患一人。”
“啧啧。”
我又腹诽，无患生而为妖却心怀世人，是世人的福气，可能得柳相伴，何尝不是无患的福气？
小狐狸又说：“虽不知他名号，但听小妖提起过，他叫无患‘怀景’，无患唤他‘司安’。恐怕是他们学着世人自取的字吧？”
怀景。
司安。
我在心中默念——怀景思安，心向往之。好名字。
“这么说，他们从未害人，从未作恶，算得上是妖中，为数不多善良正义的好妖了？”
小狐狸笑了：“好妖二字，对天界仙神来说是不存在的吧？”
接着又道，“镇妖之战以前，无患曾推算到岛上将有浩劫，和柳一道赶回。可惜那时我们刚化形的小妖都一派天真，又留恋自由无束的家园，无人听信他的言论。”
那时他们妖力尚弱，自知做不了救世主，无力和天界对抗，便只带了极少的一支妖众逃离。他们走后不久，屠妖之战便开始了。
“听闻后来天界清算，发现这一支逃离的小队，便暗派仙君追杀。百年来，那只妖队饱受摧残，被仙神斩杀得七零八落，无处谋生，无奈之下，无患只好带着所剩无几的小妖找到‘山海庠序’，投靠袭明。”
所以……
“姐姐，无患不像我，他一直胸怀坦荡，以德报怨，”小狐狸忽然转头用它苍灰的眼注视我，神情少见地认真，“可是，天界依然容不下他。”
我心中酸涩，一时无话。
半晌，回应似的抚抚它的脑袋，道：“我知道。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得心怀希望啊。”
它不做言语，不知道心中作何想。但帐顶的星辰慢慢黯淡了，房间门窗皆打开，微风刮进来，吹散了一室暗霾。
它站起来，抖抖雪白的狐毛，轻盈跳下地，化出人形。纤眼细眉，额心一点红痣，身上穿着不知从哪盗来的暗紫星云袍，窄袖束腰，活脱脱一个英朗的小仙君。
他说：“今日见到姐姐很开心，我得回去了，待姐姐下界，挑着空时我便去找你。”
说罢整整衣服，挺直了胸膛作出仙君派头，跨过房门就要出去。
我忽然想起件事，忙叫住他：“哎！小狐狸！相识这么久，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回头愣愣的：“你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有些犯懵：“我应该知道吗？”
“你好好看看，我这副模样，”他皱紧了眉头,“还能叫什么名字？”
我：……
——生猜？
算了，还是摇头。
他气得鼓起了腮帮：“花容啊！除了花容月貌的花容，还有哪个名字能体现我的盛世美颜？”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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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屑地冷哼。
他又急忙竖起耳朵，神色认真地保证：“以后绝对绝对，唯姐姐的命是从，保证紧随姐姐脚步，不做令姐姐为难的事。”
他小脸严肃，像在发个天大的誓，逗得我噗哧笑出声。见我笑了，他这才眉眼缓和，纤细的眼弯弯，也跟着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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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惦念姐姐嘛，”他自知理亏，脑袋耷拉着，声音低低，“谁让你成日都没点音讯的？”
小狐狸果然还是那只小狐狸，就知道抓我软肋。他这一示弱，我就没法儿再硬气起来，借着喝茶佯装嫌弃，“谁不知道你就是一张嘴甜？哼，看你表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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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地回身抚额——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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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踢踢他，他立刻会意，翻个身乖乖滚到床角，我扯过冰玉枕伸长了手脚躺下，发出舒服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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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有种错觉，像回到了百年前。淳源山群峰莽莽，清溪如练，杂花生树，啼莺乱舞，我躺在温柔的溪头，空气里是脆生生的青草味。微微偏头，风抚开小芜的发，我默默注视他，他转头朝我一笑。
我只觉得，生命如此美好。
可惜，此刻我微微偏头，看到的是一张媚眼狐脸。有点失落，哈。
小狐狸收了爪，又往我怀中缩了缩。我挠挠它头顶，仰望星空，随口问道：“无患是谁？”
它愣了愣，转头眨眨苍灰的狐眼，甚是不解。
“今日忽然想起，那日找我补玉时，你提起过无患这个名字。我还没问，无患是谁？”
“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其实我从紫垣宫大殿出来，灵光乍现就想到了。我就说怎么老觉得无患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像在哪里听过，原来那日小狐狸顺嘴带的，就是他。
可我总不能在这么美的幻境里跟它坦白讲，帝君决定灭了无患吧？那多煞风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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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患子和柳树皆具驱灾辟邪之效，他们便凭着自己一身本领，行走世间，□□避难。
无患扮作解命术士，为人研推命理，点拨世人逢凶化吉，世称无患公子。柳树为了保护他，则扮作修道剑客，潜入仙门各家偷习术法，后来机缘巧合得一遗世神剑——玄驭。从此二人四手相携，一人执术幡，一人负剑，一人白袍，一人碧衣，一术士，一剑客，相知相惜，逍遥于世。
啧啧。我在心下想，哪里是一人负剑一人扛幡？分明剑和幡都是柳树一个人扛的啊喂！
“你说无患公子之名就是这样来的？那柳树妖呢？他又叫什么？”
小狐狸摇头：“世人只知白衣无患，不知碧衣柳郎。”
“这是为何？”
“无患公子解命救人，恩德遍天下。柳却无半点侠义，从不肯主动出手替人解难，只知道跟在无患身后护他周全。无患心怀天下，柳眼中只无患一人。”
“啧啧。”
我又腹诽，无患生而为妖却心怀世人，是世人的福气，可能得柳相伴，何尝不是无患的福气？
小狐狸又说：“虽不知他名号，但听小妖提起过，他叫无患‘怀景’，无患唤他‘司安’。恐怕是他们学着世人自取的字吧？”
怀景。
司安。
我在心中默念——怀景思安，心向往之。好名字。
“这么说，他们从未害人，从未作恶，算得上是妖中，为数不多善良正义的好妖了？”
小狐狸笑了：“好妖二字，对天界仙神来说是不存在的吧？”
接着又道，“镇妖之战以前，无患曾推算到岛上将有浩劫，和柳一道赶回。可惜那时我们刚化形的小妖都一派天真，又留恋自由无束的家园，无人听信他的言论。”
那时他们妖力尚弱，自知做不了救世主，无力和天界对抗，便只带了极少的一支妖众逃离。他们走后不久，屠妖之战便开始了。
“听闻后来天界清算，发现这一支逃离的小队，便暗派仙君追杀。百年来，那只妖队饱受摧残，被仙神斩杀得七零八落，无处谋生，无奈之下，无患只好带着所剩无几的小妖找到‘山海庠序’，投靠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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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无患不像我，他一直胸怀坦荡，以德报怨，”小狐狸忽然转头用它苍灰的眼注视我，神情少见地认真，“可是，天界依然容不下他。”
我心中酸涩，一时无话。
半晌，回应似的抚抚它的脑袋，道：“我知道。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得心怀希望啊。”
它不做言语，不知道心中作何想。但帐顶的星辰慢慢黯淡了，房间门窗皆打开，微风刮进来，吹散了一室暗霾。
它站起来，抖抖雪白的狐毛，轻盈跳下地，化出人形。纤眼细眉，额心一点红痣，身上穿着不知从哪盗来的暗紫星云袍，窄袖束腰，活脱脱一个英朗的小仙君。
他说：“今日见到姐姐很开心，我得回去了，待姐姐下界，挑着空时我便去找你。”
说罢整整衣服，挺直了胸膛作出仙君派头，跨过房门就要出去。
我忽然想起件事，忙叫住他：“哎！小狐狸！相识这么久，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回头愣愣的：“你竟不知道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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