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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休养,再没去上班。长病假里,他每天早晨骑

  着自行车出去漫游,不知不觉的,烦闷消散了。

  他骑车走在马路上,看着街景,快乐的好天xìng又回来了。街上的阳光很明媚,

  景物也明媚。长脚弓着背,慢慢地蹬着车,就像阳光河里的一条鱼。长脚来到市

  中心的时候,总是在十一点半的光景。他停在马路边,脸上浮起些茫然的表情,

  但只一小会儿就过去,紧接着又坚定起来。他选择了一个方向骑去。太阳在建筑

  的顶上反shè出锐利的光芒,是叫人兴奋的。这是在武康路淮海路的那一带,是闹

  中取静的地方,也是闹中取静的时间,有着些侵息着的快乐和骄傲。长脚心里明

  朗起来,梦质的影子消散殆尽,有一些轻松,也有一些空旷。所有看见长脚的人

  都断定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有着重要的事情在身上,长脚是去做什么呢?他是去

  请他的朋友们吃饭。

  长脚要对人好的心是那么迫切,无论是近是远,只要是个外人,都是他爱的

  人。是这些人,组成了他爱的这一个上海。上海的美丽的街道上,就是他们在当

  家做主,他和他的家人,却都是难以企目的外乡人。现在,他终于凭了自己的努

  力,挤身进去了。他走在这马路上,真是有家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都是他的家

  人,心里想的都是他的所想。

  那马路两边的橱窗,虽不是他所有,可在那里和不在那里就是不一样。一万

  个从街上走过的人中间,只可能有一个怀有这样至亲至近的心情,这万分之一的

  人是上海马路的脊梁,是马路的精神。这些轻飘飘的,不须多深的理由便可律动

  起来的生命力,倒是别无代替的,你说它盲动也可以,可它是那样的天真,天真

  到回归真理的境界。

  在有些日子里,长脚从事的工作是炒汇。可别小看炒汇这一行当,这也是正

  经的行当,他们还印有名片呢!他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人,你可去调查一下,骗人

  的把戏从来不是出自他们的手,那全是些客串的小角色搅的浑水。哪个行当里都

  有鱼目混珠的现象。

  他们一般都有一些老主顾,这些老主顾就可证明他们的品行。这种生意是有

  风险的生意,好时讲时都有。坏的时候,他们蛰伏着,等待好时候一跃而起。长

  脚做起生意来也是友谊为上的,只要人家找上门,赔本他也抛,倒是给人实力雄

  厚的印象。他的名片满天飞,谁手里都有一张的。有人说,长脚,你应当去做大

  买卖。长脚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张永红认识他的时候,

  正是炒汇这一买卖比较顺手的当口,长脚挥金如土,叫人看了发呆。花钱本就有

  成就感,何况为女人花钱。长脚天xìng友善,又难得经验女xìng的温存,花钱花到后

  来,竟花出了真情。这一段日子里,他把对人对事的一腔热诚全放在张永红身上,

  把朋友淡了,把生意也淡了。他看上去是那么和蔼,忠实,眼睛里全是温柔,谁

  见都要感动。他实在是一个忘我的人,一心全在别人的身上。他给张永红买了一

  堆时装,自己别提有多激遍了。他眼里都是张永红的好,自己则一无是处。

  他恨不能把一整个自己兜底献给张永红,又打心底自以为浑身上下没一点儿

  值钱的。他有上干句上万句的真心话要对张永红说,说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假话。

  长脚到王琦瑶家来,开始是为了张永红,后来就不全是了。他觉得这地方挺

  不错,王琦瑶这个人也挺不错。虽然是长了一辈的人,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并没

  什么隔阂的。

  虽然是旧时代的人,可是对这新时代的精神也是没有隔阂的。长脚和老克腊

  不同,他对旧人旧事没什么认识,也没什么感情,他是朝前看的,超前面的事情

  越好。因他不是像老克腊那么有思想,做什么都不是有选择,而是被推着走,是

  随波逐流,那浪头既是朝前赶,便也朝前看了。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他也还是

  有着一些直觉的,这些直觉有时甚至能比思想更为敏捷地,长驱直入事物的本质。

  他在王琦瑶这里也能获得心灵的某种平静,这平静是要他不必忙着朝前赶,

  有点定心丸的意思。好像冥冥之中发现了循环往复的真理,还有万变不离其宗的

  真理。

  上海马路匕的虚荣和浮华,在这里都像找着了自己的家。王琦瑶饭桌上的荤

  素菜是饭店酒楼里盛宴的心;王琦瑶身上的衣服,是橱窗里的时装的心;王琦瑶

  的简朴是阔绰的心。总之,是一个踏实。在这里,长脚是能见着一些类似这城市

  真谛一样的东西。在爱这城市这一点上,他和老克胎是共同的。一个是爱它的旧,

  一个是爱它的新,其实,这只是名称不同,爱的都是它的光华和锦绣。一个是清

  醒的爱,一个是懵懵懂懂的爱,爱的程度却是同等,都是全身相许,全心相许。

  王琦瑶是他们的先导和老师,有了她的引领,那一切虚幻如梦的情境,都会变得

  切肤可感。

  这就是王琦瑶的魅力。

  长脚也会有问题对王琦瑶提出,却是比老克腊幼稚一百倍的,有的实在令人

  发笑。

  但王琦瑶也还是-一向他解释,心里感叹着他的憨傻可爱,心想:他到了张

  永红的手里,还不是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也算是张永红有福,但接着又冷笑了

  一下:只是不知道长脚的钱究竟能维持多久。她想:世上凡是自己的钱,都不会

  这样花法,有名堂地来,就必要有名堂地去,如长脚这样漫天挥洒,天晓得是谁

  的钱!她这么想其实还是不了解长脚,长脚是会将自己的钱花在别人身上的。甚

  至,为别人花钱正是他挣钱的动力,否则,当他手头拮据的时候,他用得着那样

  的苦恼和不安?他自己又没什么需要花费的。前边说过,穿的是那么简单,吃是

  更不必说了,一碗泡饭一包榨菜便可打发。即便是对了一席盛宴,也尽是在为别

  人张罗,少见他动筷子的。他个人的需求实只在温饱线上。他的快乐是在供别人

  吃喝玩耍的时候,有好几回,因别人抢着与他会钞,他动气翻了脸,那可是动真

  格的,他觉着别人是在剥夺他的享受。可他确实苦于没有足够的钱,套汇是一门

  起落很大的买卖,收入极不稳定。有时家人会给他一些钱,但也是杯水车薪。曾

  经有朋友介绍他陪几个海外华人游玩,采购,做些跑腿的事,到头来,他争付的

  饭钱和茶钱要比佣金多。朋友劝他不必如此,说好是包他茶水饭费的,他却回答,

  jiāo个朋友嘛!他就是这么看重友情。谁都木知道,在他豪爽的背后,是日以继日

  地为钱发愁。说真的,他向他两个姐姐借的钱已是个大数目,平时想都不敢去想。

  他还挪用过套汇的钱。和主顾打个招呼,拖几日兑现,打个时间差。好在他

  的信用向来不错,对朋友的情谊则有目共睹,所以拖几日也还成。而他也深知此

  事不可多,多了就收不住闸,非到万不得已不为之,实在万般无奈,他就对外声

  称,去外地几日,见他的从海外来的亲戚,借此躲几日。这几日里,热闹的饭桌

  上再见不着他的身影,听不见他争抢买单的声音。谁能知道其实他就在这城市的

  东北角的一个冷僻的小公园里,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面前的滑梯,孩子们在爬

  上滑下,那尖叫声在城市边缘很显辽阔的天空下,传得很远。有麻雀在他脚边不

  远的地方啄着沙土,和他做伴。他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傍晚公园关门才慢慢地回

  家,去吃家人留在饭桌上用纱罩盖着的饭菜。这时候,他口袋里连在外面吃一碗

  小馄饨的钱也没有了。

  上海的繁华不折不扣是个势利场,没钱没势的人别进来。要说长脚是为朋友

  花钱,其实是在向这势利场纳税。那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日长夜消的新浪潮,现

  在还多出了流行曲和迪斯科,把个城市的天空,闹得沸沸扬扬,你能甘心做个局

  外人吗?像长脚这样混社会的人,他们日里夜里在这繁华地里游dàng穿行,天天都

  在过圣诞节,怎么忍受得了平常的非年非节的岁月。他们闭上眼睛就可辨别出哪

  里明,哪里暗。同是一条暗街,他们用鼻子嗅也能嗅出哪面墙里有通宵达旦的歌

  舞,哪面墙后只是一觉到天明。他们都是人里的尖子,这样的人怎么能甘于平凡?

  明白了这些,才能明白长脚一个人坐在小公园里的凄楚,不用间就知道他心

  里在想什么?

  其实只有几十分钟的车路,可却是两重天地,风是寂寥,空气也是寂寥,人

  更是寂寥。他想,那些朋友在做什么?张永红又在做什么?和张永红在一起的时

  候,他一心只想着怎么叫张永红高兴,现在一个人了,他的思绪便走远了一些,

  开始考虑他和张永红的将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思想。他们这些混社会的人,是很

  少想将来的,将来本是不想自来,没什么可想的,一旦去想,则又发现是想不出

  来的。因为是一个不知道,还因为是一个不打算。长脚的思绪在这里被弹了回来,

  他发现他和张永红是没有将来可言的,只有眼下这一天天的日子。这一天天的日

  子是浓缩成一餐餐的饭,一堂堂的舞会,一趟趟的逛马路买东西,这可都是人生

  的精华,是挑最要紧的来的,这最要紧的则是用钱来打底。因此,思绪兜了一圈

  又回来了,还是个钱的问题。

  长脚再次出场,是以更为抖擞的面貌,他神清气朗,满面笑容,新理了发,

  换了干净衣衫,腰包鼓鼓的,连长年弓着的腰也直起来了。他说要请大家吃烧烤,

  在锦江饭店新开张的啤酒园。初秋的夜晚,风吹着桌上的蜡烛光,还有烧烤架的

  火光,玻璃盏里的酒是晶莹的色泽,有一些淡淡的烟随风而逝。长脚的眼睛几乎

  是噙泪的,心想:这可不是做梦吧?头顶上的布篷就像一面帆,时时鼓起着,不

  知要带他们去哪个温柔乡。这才是上海的夜晚呢,其他的,都是这夜晚的沉渣。

  长脚这么一走一来,难免要为他的家族传说增添新的篇章。在这水晶宫般的

  夜晚里,说什么都是叫人信的,人也是有想象力的。

  草坪里有一些小虫,轻轻地啄着人的脚,四周是欧式建筑环绕,悬铃木的树

  叶遮着挡着,有音乐盈耳。这些还都在其次,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心里,心里是

  什么样的感觉啊!好像人不是人,而是仙。长脚心里的话都是语不成句,歌不成

  调的。他的膝盖微微打着额,手指在上面敲着鼓点,也是没拍眼的。什么叫陶醉,

  这就是陶醉。前后不过几天,长脚却好像做了两世人。

  长脚时隔几日不出现,王琦瑶几乎断定他是一个骗子了,他这么一再来,王

  琦瑶又糊涂了。长脚并不解释什么,将一纸袋的礼品随意一放,纸袋上有免税商

  店的中英文字样。王琦瑶心里猜想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嘴上却不问,只说张永

  红怎么不来?话没落音,张永红已从楼梯口上来了,原来是在弄堂口打电话。正

  好老克腊也在,四个人就坐下来闲话。长脚环顾着小别重逢的王琦瑶的家,感动

  地想: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久的时间,而这里的人和事竟然

  依旧,似乎是在等着他归队,真叫人倍感温馨。为了回到这好日子里来,长脚终

  于做了一回诈骗犯。大前天的晚上,他在浦东陆家嘴路一条弄堂里,成jiāo了一笔

  买卖,jiāo货时,他使用了掉包计,用十张一元钱的美钞,代替了二十元的美钞。

  这样的掉包计,虽然不稀奇,可在长脚却是头一遭,这在他套汇的历史,刻

  下了一个耻辱的记录。在从浦东回浦西的轮渡上,长脚望着月亮被云遮住,心里

  一阵暗淡。如不是走投无路,他是决不会走这条黑暗的道路。长脚的好天xìng里还

  有一条是纯洁,现在,这纯洁被玷污了,他心里隐隐作痛着。这时,他望见了岸

  上的灯光,那巍峨的建筑群,像山峦似的,陡立眼前,镀着一道城市的光芒。那

  里的夜晚在向他招手,是如何的摄人魂魄!

  12.祸起萧墙王安忆

  在这城市的喧嚣之中,有谁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谁能注意到这里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的生计?那晒台上又搭出半间披屋,天井也封了顶,做了灶间。如今要

  俯瞰这城市,屋顶是要错乱并且残破许多的,层上加层,见缝chā针。尤其是诸如

  平安里这样的老弄堂,你惊异它怎么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铺了

  油毛毡,木头门窗发黑朽烂,满目灰拓拓的颜色。可它却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

  压抑着的心声。这心声在这城市的喧腾里,算得上什么呢?这城市又没个静的时

  候,昼有昼的声,夜有夜的声,便将它埋没掉了。但其实它是在的,不可抹杀,

  它是那喧腾的底蕴,没了它,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这心声是什么?就是两个字

  :活着。那喧腾再是大声,再是热闹,再是没日没夜,也找不出这两个字的。这

  两个字是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飘起来的都是一些烟和雾般的东西。

  所以,那心声是不能听的,听了你会哭。平安里的祈祷,也是没日没夜,长

  明灯一般,熬的不是油,是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挥洒在空中的喧腾,

  说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以才敢这么不节省,这么夸口。在这上海的几十万

  几百万弄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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